一回头,一个十二三岁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站在她身后,指指粮包,露出雪白的牙齿:“大哥哥,我们俩一起抬一袋吧。”
安逝求之不得,不由又仔细看他两眼。这孩子浓眉大眼,鼻梁挺直,不大似中原人。可他明显又是一起被抓来的,凡事总有例外吧,也许。
两人合力抬了一袋到车上,正要拽第二袋,忽听脑门后风声震响,男孩子叫声入耳,她的背上火辣辣地挨了一道,如万蚁同啮,疼得她龇牙咧嘴,手一下子松了开来,转头怒火直冒地瞪住骑在胡马上的突厥人。
突厥人瞅瞅她,生硬道:“干什么?动作快点,不要磨磨蹭蹭。”
她张口欲驳,衣角被人用力揪住。
是她新结识的小同伴。
忍住,转头,她默默地握了一下男孩子的手,弯腰重新去抬那袋粮食,竭力忽视背后烧灼耻辱的一记。
“动作快点,大匐来了!”几名监工骑马来回叫着,然后立成一排。
她了解过,突厥部队,就统治阶层来说,分为中央汗系和地方贵族部队两大类。中央汗系主要为阿史那氏,可汗有直接亲兵,号称“附离”,地位高于一般军士;另置十“设”,“设”即别部领兵者,因其控制控弦之士和拓羯,故在“设”的人选上,汗庭一向坚持系谱和血统两大原则,基本上非阿史那氏直系亲属者,不能托此重任。地方部落贵族就是“匐”,他们亲率部人入伍,招揽地方同伴和好汉组成一支支小军队,直接控制了突厥军队的基层。
看来自己现在是被某个参加此次大战的部落给抓起来了。把粮食重新抬回毡车,难道——要撤军?
大匐,也就是昨日抓她的那个肥胖的男人,依旧骑着昨日那匹红马,瞄了一眼,侧头,说了几句什么。她听不清,估计也听不懂,眼一溜,却发现那男孩子不知何时跑到了前头。
大匐没停留一会儿就走了。男孩回来,她问:“你叫啥呢?”
男孩答:“你叫我小薛好了。”
“小薛?小靴?”她笑,“我叫你小靴子吧。”
六十五 大啜试箭
晚上她没有抢到饭,背越来越疼,头有点犯晕。小靴子将自己的食物分了一半给她,又把她背后的伤口洗净了,才挨着她躺下。安逝虽然累极,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是疼痛,二是想着逃出去的办法,三是真的很饿。
混沌中被一阵女人的哭骂声惊醒。她将小靴子的脑袋从腿上移开,蹑手蹑脚走到帐门前,掀起一角——一伙突厥士兵正扛着几个中原女人经过。
“无耻。”她低低骂一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背后突然传出声音,把她吓一大跳。
小靴子打个哈欠,神情好比网络大虾看着一只刚出道的菜鸟:“唐人抓了突厥俘虏,男的,苦力都不消做,咔嚓,直接杀掉;若是女子,长得好看的,一样被拉上床。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好半天才发出声音:“你到底……多大啦?”
“十二。”男孩子学她眨眼,过来拉她,“好啦,快睡觉吧。你现在这个样子,跟鬼差不多了。”
第二天她的头昏沉得厉害,伤口可能发炎了。小靴子死活把她拉起来,不动声色地推着她走。
“你振作点儿,”他说,“被突厥人发现了,会把你杀掉的!”
安逝死咬着唇,指甲抠入掌心,圆睁着双眼。
今天是做箭跟修箭。有些是要劈木头新做的,有些是从战场上回收的,把箭杆修修,箭头绑紧,仍能使用。
小靴子颇为机灵,直对其他人说她手巧,适宜做修箭的活。男人们瞧她一脸苍白样,也不多争,任随她去。安逝长吁一口气,朝小靴子感激地笑笑。
直做了一上午,她的头越来越重,好几次被锐利的箭尖划破手指。不行了,她沉沉地想,伤口上不了药,吃不饱,睡不好,想要逃出去,难了。
挨过几日,眼见她突地瘦下去,小靴子满脸担忧地望着她,她笑:“没有受不了的罪,真的。”
好在这几日没什么重活,还能混下去。可是,即使这样,怕也撑不了多久。
人的生命,有时候真的很脆弱。
就在她做了最坏的打算的时候,事情却有了转变。
一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了,小靴子对帐口守卫说去方便,回来时竟奇迹地带进了药跟干粮。安逝狐疑地望着他,他只是笑,神秘兮兮的。
然后她慢慢好了起来。小靴子每晚都出去“方便”一次,久而久之帐门的士兵问都懒得问了。
这大不寻常,安逝思索着。这个男孩子到底是什么人,既然可以弄到药品跟食物,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受罪?
接着她总是不经意地发现他在看她,每次与她目光相接时他都飞快掉转开去,之后又佯装无事地看回来,朝她无邪地一笑。他在观察和探究她,她感觉得到。
不管怎样,毕竟是他救了她。数天之后,安逝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又旁敲侧击力所能及地打探好周边环境之后,悄悄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逃走。男孩子挑了挑眉,她这才发现他的眼睛有点像桃花眼,带丝邪魅,无可无不可地:“嗯哼。”
她得出一个结论,自己比较喜欢可爱的小孩。
结果却没跑成,因为那天发生了一件变故。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正在皮鞭监视下老老实实地工作,大匐突然驾到,不过这次他跟在了两男一女的身后。从他一脸肥肉笑得可以挤出油的情况来看,估计来的是大头。
四人在一大堆人的簇拥下巡视了一阵,正要走时,其中一个着棕裘的男人突然往这边一指。
然后大匐就过来了,吩咐监工两句,监工点了点头。
小靴子脸色突变。
安逝这阵子耳濡目染了不少,突厥语大有进步,从能理解的语句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监工拍拍手把他们聚拢来,让他们十人一排站好。
大伙有些莫名其妙,一阵纷乱后,稀稀拉拉站好了。安逝被小靴子扯到最后一排。
“这些日子大家干得不错,”监工道,“今日,大啜给你们一个机会,想不想回中原去啊?”
大伙激动起来,不相信有这等好事。
监工也不废话:“十人一组,哪,等会儿我喊一声,随便你们往哪个方向跑,逃过我们大啜一箭,就可以活命了!”
原来把他们当猎物!众人愤怒,最壮那名大汉道:“凭什么杀我们!”
“嘿,这是给你们机会!既被抓来,还想活着出去么!”
“我呸!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监工不自然地看了自家大匐一眼,马上转头,“好了,第一排准备,我要喊了!”
那边棕裘人吐了两口唾沫在掌心,跟身旁左耳钉了一个蛇形吊环的人咕哝了两句,哈哈大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边头排的汉人神色紧张,左顾右盼。
谁都知道突厥是以善骑射而出名的民族,现在,大家只能盼自家的香烧得够高,能捡一条小命了。
“跑!”
十人如离巢的野兔,即使年纪稍老些的,也奔得飞快。
这片平原相当空旷,几乎没什么遮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