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王夫人的儿子孙和都已三岁大了。而步夫人的两个女儿,也已渐渐长大。
我完成了我答应茹的事情。周鸾及笄后,我将她许配给了孙登,并为他们准备了盛大繁华的婚礼。家中长女鲁班尚未成年,但我还是为周循向步夫人提了亲。自从那次马车事件以来,步夫人对我好感倍增。加上周循英俊年少,这样一说,她们母女俩都很高兴。这门亲事也算这样订下来了。
周胤成年后,我也将他荐去做兴业都尉,驻军公安。然而从公安方面的消息传来,听说他在那里的一些作为并不是十分受人欢迎。他酗酒终日,又不以军中事务为意。我托人带信给他,却从未收到过他的回信。不是不担心的,却不知该怎样帮他。毕竟这个世界,人人都只能自救。
一日,我回到屋内,发现孙权在厅上和一个陌生人交谈着。那男子年轻很轻,穿着普通的青衣,印象中从未有过此人。
“来见见子休。”孙权见我进去,很高兴地将那人介绍给我。
我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想起什么字子休的人。然而也是笑着与他行礼。
抬起头来时,目光落在他眼睛上,心里突然轻轻一震。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黑白分明有如棋子。一个人的眼睛干净清楚,本是很好看的。却不知为何,他的眼睛干净得让我有微微的心寒。
“在下暨艳见过夫人。”
这时候他这样说。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吴书没为他列传,然而许多人的列传中都有他的名字出现——作为一个弄臣出现。时隔太久,我已不记得他做过什么,却只记得他是个不好的人。
不善的人,我见过许多,他们的眼中有贪婪的精光,脸上铺着重云雾障。可面前的这个人,如此年轻又如此干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
“子休,你刚才说的想法很有意思,孤还要听你说下去。”孙权又接着说道。
暨艳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说:“……所以应当起用贤能,消灭任人唯亲的风气。加重刑法监督,严惩官吏贪污及不作为。千石以上的官职,不应由世族子弟出任——”
“——为什么不应该?”我忍不住插嘴问。孙权看了我一眼,表情复杂,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满。
“因为世家子弟任人唯亲,贪污,不作为。”暨艳看着我,坦荡地答道。
“难道世家子弟额前都贴着个贪污不作为的标签,而布衣出身的官员就一定不会贪污不作为么?”我这样问,忽觉得微微的好笑。
“夫人不必这样说。只是在下遍观朝野,不称职的官员,大都出自世家大族。”
“可是世家出身的官员中,也有一些很好的人呀。”
他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了我很久,然后缓缓地说:“……一个都没有。”
我吓了一跳,失声道:“怎么可能!”
“就是一个都没有。”他的声音坚定、清楚,完全没有任何潜伏的忐忑。
我看看孙权,他在一旁含笑看着我们两个。却没有任何要打断的意思。
我叹口气,转向暨艳,说:“那你认为丞相大人如何?”
顾雍新近拜相,为人沉稳、严肃,治政得当。在朝中上下颇有口碑。怎么都不算不作为。
他冷笑道:“他儿子二十七岁,无尺寸之功便拜豫章太守。不是任人唯亲,又是什么?”
“顾邵虽无军功,然名声远播天下。做太守也不是做不得。”
“名声这种事情,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他仍是冷笑。
“那你认为绥远将军如何?”
绥远将军张昭与顾雍为人相近,而且出仕的子嗣又皆有军功。我这样问他,以为他会没话说。
他确实也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绥远将军当年尝劝陛下举江东之众降魏,险些断送讨逆将军留下的基业。如今却又常在陛下面前提起太后、讨逆将军以陛下属他。不知何意?”
我心中一凛,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孙权目光中有个什么东西也闪了下。
我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又问:“那么故毗陵侯呢?”
去年辞世的毗陵侯朱治比张昭资历更老,军功赫赫,却从不在孙权面前卖弄资历。
他正色厉声说:“结附毗陵侯的乡党,又岂止百人!”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并非被他所折服,只是这种认识超出我最大想象力,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他却反过来问我:“夫人是否还要问我陆姓官员?”
我讶然看着他,呆呆地问:“为何是陆姓?”
“吴郡四大家族,顾张朱陆,夫人都问了三家了,难道不是要问第四家吗?”
陆家……我勉强地笑了笑。陆家出仕的子弟中,职位不至寒微的,只他一人。他从不举荐亲友,不结乡党,更无资历可卖弄。然而——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问。”
他微微后仰看了看我,表情竟有些失落。这时一旁的孙权突然说:“说吧。孤想听。子休认为伯言如何?”
暨艳便在脸上浮出一个冷冷的笑,应声说:“他在白帝放走刘备,怎配做辅国将军!”
我竟没有生气。
也许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许是为了防备一旁孙权投来的目光,也许是觉得这样无聊的言语于陆逊无损。
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说这话的人。
他这样说着,冰冷而固执地看着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口气是那样坚定而不容置疑,掺不得一点点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