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十五岁,第一次去瑶光寺礼佛。
不喜欢喧闹耀眼的前殿,他独自一人穿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朝供奉着观音的后殿走去。
正值三月,微风吹来一阵桃花雨,花瓣无声地落满一地,空气里是甘甜的香气。
他不由得流连在芳草萋萋的桃树下,这时,一个飘逸的身影从另一个方向,慢慢朝他走来。
擦身而过的瞬间,头顶的桃花纷纷扬扬飘落在他们的肩头,彼此的眼光也都投在对方的瞳人里。
芙蓉如面柳如眉。
那双略带灰蓝色的眼眸,仿佛两汪碧波,清幽、深邃,却又弥漫着世间所没有的纯净气息。
一时间惊艳无语。
直到对方已消失在桃林深处,他还是沉浸在恍惚中,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这种感觉,仿佛似曾相识,是在前世吗?
他没再往观音殿里前行,因为,真正的观音,他已经看见。
净若青莲,艳若桃李。
这便是十七岁的静凡,烙刻在十五岁的皇子心中永远不变的印记。
他不明白,这样的绝代佳人怎么会褪去红装,遁入空门。
无数个夜晚对月惆怅。
如果她不是佛子,他会爱她,会娶她吗?
命运有太多的定数,他们这种,叫做有缘无分。
可是每每想到那日,桃花雨中的邂逅,她清澈的眼睛,粉色的樱唇,他就会忍不住深深地去嗅,似乎那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仍然停留在鼻间,伴随着每一次呼吸,令他心驰神往,如醉如痴……
这一切,和她那身令人心寒的僧衣并无关联。
他就这样在地狱之火中煎熬了一春又一春,直至成为国君,有了皇后。
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是皇后倾城的美貌和温柔的气质打动了他,然而,真正的谜底怕只有佛祖和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皇后的眼睛像极了静凡法师的眼睛,也不是纯黑,而是深蓝中透着一点银灰,像被什么吸干了里面的墨色。
意外的惊诧之中,他将所有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倾泻给她。
宠她,宠得毫无章法。
但凡是她喜欢的东西,即便远在千里,也想尽办法送到她的身边。
后宫空置,册封的妃嫔不过是大臣的女儿,用来稳定朝纲。
孩子生下不到三载,即被立为太子。
哪知好景不长,那一夜,她口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万寿宫凤床前的纱帐……他的心又空了,那种在烈火中灼烧煎熬的感觉,又一次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却在这时遇到她的侄女胡仙真……
同样的蓝色,明亮得能灼伤人的眼睛。
真是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他缓缓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静凡法师,他漆黑的瞳人里弥漫着氤氲的雾气,唇边迷幻般的浅笑像是历经几世轮回的沧桑悲凉。
“静凡法师,遇见你,真是朕一生也解不开的咒啊!偏是那抹蓝,让朕一辈子也走不出、逃不掉,至死,也走得恋恋不舍……”
哪知刚说完这句话,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响,像有什么东西碎落了一地。
他本能地反应,门口有人!
静凡法师跟着马上起身,走到门边,一把推开房门,却见一抹绿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她蓝眸一缩,惊叫道:“是仙真……”
“什么?”元恪只觉得身子一阵摇晃,“怎么会是她?”
然而,当他冲到门边,向外放眼一望,却不得不接受这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生命中最震惊的一幕:果然是仙真!
她怔怔地站在禅房前的台阶上,蓝眸翻绞成乌云般的浅灰,咸涩的泪水在眼眶里会聚、凝结,仿佛下一刻,便要泛滥成暴雨倾泻下来。
彼此的呼吸都凝固住了。
良久,仙真一咬牙,硬生生将泪咽了回去,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瑶光寺的大门奔去。
元恪也不顾一切奔出禅房大门,在她身后大喊:“仙真,你等等……”
然而,仙真不仅没有回头,反而越跑越远。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压抑得难受,颤抖的嘴唇也逐渐失去了血色。他知道她一定是误会了!其实,他心底最恋恋不舍的,是她啊!其他的人,无论是于皇后还是静凡法师,都只是回忆中的一道风景而已。与其说,他怀念她们,不如说是怀念自己已经流逝的一去不复返的珍贵岁月。
毕竟,他所剩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啊……
然而,即便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唯一想在三生石上刻下的那个名字,也只有她——胡仙真!
“仙真——”他再一次狂喊出声,几乎震动了整座寺院,惊得禅房两侧的树枝在风中哗哗作响。
然而,那抹绿影却像风一样飘远,在他的视线中越变越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腰间香囊里的那段“结发”,深邃的眼眸里飞快地闪过一抹刺痛的光芒,不顾一切地追赶上去。谁知,才刚刚追出没多远,却突然觉得头顶一阵天旋地转……
蓦地。
头顶湛蓝的天幕也黯然失色了,整个天地一片漆黑,他双腿发软,冷不防一个趔趄,就这样仰面朝天,猛烈地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