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采买后清秋都得休息一会儿,等到最后一刻才进厨间,两个小丫头知道她的习惯,便你推我一把你揉我一下地走开。清秋又瘫到躺椅上不动,隐隐听见两人在争论世子是笑起来好看,还是不笑的时候好看。
年轻真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简单的梳个双环便已灵气逼人,晨光照在二人身上,像镀了层光。哪像她,虽然二十一足岁,但已算二十二岁,早两年已经不好意思顶着双环,索性只将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美其名曰做活的时候省事凉快。说得也是,整日里灶前忙活,新衣服都难得上身,头发梳得再好有什么用?
唔,再让她睡上一刻钟……
不知哪里飞来一只画眉,落在枝头婉转鸣叫,惊扰了她的好梦,朦胧着开眼,隐隐觉得有道人影立在西边影墙下。那是什么?只因困意太深,她未及往深入想,竟又闭眼再度沉沉睡去。
突然一阵心惊肉跳,终是惊醒过来。
影墙下空空如也,她长吁一口气,除了膳房的人,谁也不会早起,这会儿不热不燥,端是睡觉的好时候!她放下心准备翻个身再睡,动作蓦地僵住——她的左侧,木芙蓉树旁,站着一个男人,那身穿着打扮,不用说也知道是府里那位郡王世子大人。
她想她终于领会了那些戏文唱词里提到的潘安宋玉是个啥样儿了。
清秋蹭地跳下躺椅,依礼行下身去:“世子爷安好。”
“你是何人?”他的声音清亮,一点儿也不像在边关风吹日晒、满面风霜的样子。
“我……小的是那边干活的厨子。”也许她该自称奴婢?平日里少见那些主子,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自称,因与府里那些卖身的仆人不同。
卫铭久在边关,过惯早起练兵的日子,天光大亮后再难睡着,便拎了鸟笼慢慢地在阔别多年的王府里转悠,偶然听到这角门边有些喧哗,原来是膳房买菜回来。他打量眼前的女子,一身布衣难掩姣好身材,适才看她一脸睡容,还真是惬意。
过去六年里,望川山附近连个女人都很少见,更不用说美女,他跟着军中将士同吃同住,满耳听到的都是粗俗俚语,女人更是被提起了无数次。即使此次回京后恢复了斯文作态,实则骨子里已变了味,任谁也不知,俊俏的贤平王世子,脑子里想得却是在边关纵马狂歌。
看到清秋头上荆钗全无,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偏落在肩上,静静地垂在胸前,卫铭认定这是个偷懒的厨娘,倒不同与府中那些花枝招展的大丫鬟,他觉得有趣,也不愿计较,伸手召回自己的画眉,等着它乖乖地钻回笼子,闲闲地道:“你在睡觉。”
她不知如何应对,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我……”
她真正想说的是:若不是世子爷你昨夜纵酒狂欢,我也用不着窝在这里补眠。
这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卫铭不是非要清秋说出个理由,轻声一笑抬步走掉。
待他走远,清秋才抬起头来,只看到他的背影,南人喜四片宽氅,里衣束腰常结彩带,通常以繁琐的花纹以饰,或挂满彩玉。这位世子腰后垂下的一条青丝绦随着他走动闪动,末端坠着个碧玉麒麟,在衣袂里忽隐忽现。
清秋一整个上午都在为此懊恼。
清晨的内府膳房是府里最忙碌的地方,热气腾腾的蒸笼,砂锅里的香粥,盘子里精致的糕点,厨子们忙活半天就等着主子们起身后立时三刻用上早饭。郡王和郡王妃最喜浓浓的薏米羹,配着炸果子,一点酱菜即可。蒸笼里的豆包是为二夫人生养的小小姐准备,最最难弄的要属那边温着的羊奶,说是不能太沸,也不能凉着,是郡王妃最疼爱的侄小姐每日必备的饮品。为着老郡王留下的勤俭持家的嘱托,贤平郡王府里日常吃食尽量家常,不过再简单,也马虎不得。而府里的一干管事奴仆,却另有前院的膳房管他们吃饭,内府的膳房只为主子们做饭。
清秋是府里唯一的女管事,专管膳房事务,今日她照例在上饭前的最后一刻进了厨间,手脸已洗过,换上套进厨间必穿的衣服,慢慢悠悠地晃进来。望了一遍井然有序的厨间,她满意地点点头。负责早饭的胖婶整理好面前的碗碟,递给她张单子,上面列着今日早晨郡王府各人的饭点样式。
一切无误,正要发话,门外一道略尖的声音响起:“清秋在吗?”
清秋微一皱眉,这是二夫人身边的丫鬟绿珠,一向是个找事的主,常挑剔膳房上的菜,怎么今日大清早便来了。
“绿珠姑娘,我在呢。”
绿珠掀开细竹帘子跨进门槛,一身新衣夺人眼目,头上的珠花颤动不已,此女自认为生得极美,王府里除了二夫人便数得着她,谁料自清秋进了郡王府,她的名头被人盖过,常把清秋视为眼中钉,话里也带上刺。她是极瞧不起清秋的,也是,谁让清秋年岁略大,生就比她低了一头。
她是府里的大丫鬟,自视比人高上一等,旁的人都不看在眼里,只是对着清秋吩咐:“你在就好,二夫人今日想进些雪蛤汤,烦劳你费心,亲自做一盅。”
“这……”清秋一时间有些为难,世子爷最近花销太大,二夫人也来凑热闹,且不管了,王府的钱也不是她的,谁爱花谁花。
只是稍一犹豫,便惹得绿珠不快:“管事有何为难?要知道郡王主子昨儿个歇在春梨院,二夫人的嗓子到现在都有些犯哑,我正想说把早饭里的酱菜也给去了,换上些糟鸭舌或是细丝鸡胸才好。”
她说到此处,厨间众人均停下手中动作,只有热锅尚在发出声响,劈柴担水的老胡和两个男厨子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古怪笑意,几个灶间打下手的丫头也羞了起来,气氛登时变得有些怪异。
清秋不知好气还是好笑,不动声色地道:“倒不是为难,只是膳房库存的雪蛤这两日用光了,得去现买,再用炖上几个时辰才好,怕耽误二夫人用饭,想请绿珠姑娘替我们回二夫人一声,可好?”
绿珠仔细盯着她看了几眼,才道:“既如此也无妨,只是莫要到晚上还未送过去。”
等她终于满意捧着换了鸭舌和细丝鸡胸的早饭离去后,胖婶啧啧地和一个新来的婆子低声议论:“看到没有,每回郡王宿在春梨院后,绿珠一准儿来,二夫人那嗓子啊,不知道怎生的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