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良久地看着跪在先祖灵位前的我和潋,终是什么话也没说,拂袖而去。
我知道他是饶过潋了,可心底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想到他方才对我行大礼时,发心微闪的银丝,心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母亲自然是没敢理会我和潋的,跟着父亲出了祠堂,我和潋自然也不敢起身,就那样跪着。我无心开口说话,他却也是沉默,直到大哥和青荇等人奔进祠堂,方手忙脚乱地搀扶我们起来。
到了潋的节南山居,青荇在内间帮他上药,大哥他们嘱我好好劝劝潋,便到父亲那里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外间,不一会儿,潋就上好药换了衣裳出来,走到我身边道:“姐,父亲是在生我的气,你不要自责,他也是被我气过头了才会说那些话的。”
我勉强笑了一笑,“我知道。”
他见我这样,顿了顿,又道:“你本来也是为了我才会那么做的,又不是真的存了忤逆要挟的心思,父亲是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你就不要再钻牛角尖了。”
我苦笑:“可是,不管有意或者无心,我真的是在赌父亲的不忍心。”
他一愣,随即又很快朗声道:“那也是因为……”
“好了,你不用再找借口宽慰我了,”我出声打断他,“有没有做错,应不应该,其实都是心底自知的事情,我不后悔就是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我,而我则不愿意继续想下去,转了个话题开口道:“怎么样,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他摇头,“一点儿小伤罢了,我只担心父亲会被我气坏了身子。”
我一叹,“既如此,为什么还那么倔呢?”
他冷冷一扬眉,“皇家公主,哪个是省油的灯?而这个懿阳公主,又要更费油些。你看看她做的那些事,遍选俊美少年伴游玩乐不说,还与朝臣走动过甚,一个女人,哪来那么强的权欲心?要我娶她,还不如直接出家算了!”
我仍是叹息,“你不愿意,可以向父母亲说明原因呀,又或者,你去跟他们好好说,说自己年纪还小,不想那么早成家,父母亲疼你,总会有转圜余地的,何苦硬着干,闹成今日这样呢?”
他的声音听来有些闷,“姐,你知道,我素来是最烦这些拐弯抹角的事情了,对旁人那是不得已,我不想对自己的家人也要这样。我原以为父母亲能明白的,他们是不会逼我的。”
我有些难受,正欲开口宽慰他几句,他却已经极快地调整过来,对我一笑。我无法判断,他是真的释然了,还是不愿让我担心。
我只能轻轻叹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笑,“我都已想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有些疑惑,他却不想多说什么,放松身体,向身后的窗棂上靠去,转换了话题,对我笑道:“二姐,都怨你,要不是你,我还好端端地在枫林里面猎白虎呢。现在倒好,白虎没等到,倒等来一个甩都甩不掉的公主,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我虽仍有些担心,但看着他这般刻意做出的轻松姿态,也只能配合地一笑,“白虎是那么好猎的吗?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偏就那么认死理。”
他笑道:“不是说三殿下在那片枫林里面从白虎爪下救过人吗,你弟弟我也不会比他差的。”
我轻笑出声,“这样的传言多了去了,难道你也信?”
他笑了笑,开口道:“最初我没等到白虎之时,也以为是传言呢,后来问了秦昭才知道,确是真的,少年时的三殿下,当真曾从白虎爪下救了前朝一个公主的性命,可为何轮到了我,就只有公主,没有白虎了呢?”
我的心,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枫林白虎,原来从未深想,可是现如今,想要不在意,也已经不可能了。
第二十五回 画鬓何如霜
那时的她是这世间最娇贵的女子,随圣驾到皇家围场狩猎,却因为追寻一只小鹿,不知不觉中跑出围场,在枫林中迷了路。当她被外出觅食的白虎猛然扑倒的时候,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当她绝望得连哭喊挣扎都放弃了的时候,一个少年,手持长剑,犹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却从白虎爪下救下了她,过程并不轻松,因为他也只是一个孩子,待到白虎终于倒地不动,他亦是伤痕累累地倒在了她的面前。
后来,她父皇派来寻她的人终于赶到,她死死地抱着昏迷不醒的他不肯放手。
后来,他再入京城,被封为御前侍卫,贴身负责她的安危,自此朝夕相对,长伴长随。
再后来,他们大婚,漫天的红光,是喜色,还是流不完的鲜血?
再后来,他在万仞绝壁前与她相对,亲眼看着她从崖上跳下,以生命为局,留他一世不得相忘,自此再不爱任何人,空老生年。
她身亡,他心死,谁输了,谁又赢了,谁的过错,谁在错过。
她用她的性命,教他一生不再有爱,冷血冷心。或许,这就是她最终的报复。
我长长一叹,闭上了眼。
或许因为自己太过感性,又或者因为那个人是南承曜的缘故,潋简单的一席话,竟然能让我生出这么多的联想感慨。即便此刻,漫步在三王府的“枫林晚”中,初春的枫叶只是带着零落的绿意,然而,那一幕幕枫红白虎的影像,却如同画卷一般,异常清晰地呈现在我脑海中。
我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是不是恨他,就像不知道,他是不是爱她一样。
若是爱,怎么忍心看她在自己的眼前粉身碎骨。若是不爱,玉露殿内的温泉,还有这片轻易不让人踏足的枫林又是因何而存在?
忽然想起,我与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枫林中,却并没有英雄救美的缠绵悱恻与荡气回肠。他本欲取我性命,最后留下,现在想来,我竟不敢确定是不是因为我随口而出的枫林白虎之论,触动了他心底残存的柔软追思。
我的唇边,不由得缓缓带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几许苦涩,几许无奈,确非一点儿也不在意的。
“我听疏影说你在这里,怎么也不多披件衣裳。”南承曜低沉的声音自夜色中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随后,我整个人被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我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如此出神,连他走近都没察觉。
我任由他搂着,没有动弹,亦是没有说话,刚刚从深陷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又骤然遇见他,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