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闻声,即刻警醒地转过脸来。
银光下,花雾中。
逆着光,可看出女子的五官精致得入画,只是一张脸苍白如雪,漆墨黑眸,冷似月、寒若泉,眼底闪烁着的银光晶芒,流波潋滟。
宫闱局的人都睡下了,夜半无人,擅自逗留在山寺中的,必定都是有心人。韶光断然起身,却发现就在身后不远处,伫立着一抹绯色的卓拔身影。
碧波上的荷花若一脉胭脂流红,衬得男子身上的锦缎更艳、玉带更白,却泛着淡淡的、有些不同素日的疏离气息。桃夭光华,灼灼逼人。
“汉王殿下……”
韶光有些哑然,眯起眼,防备和预警在眼底一闪而过。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站在身后,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方才在佛像前的话,也不知他听见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竹林里的雾霭愈加浓郁了,有些凉。
“这么晚,你竟还没歇息。”
被发现了,却没有一丝尴尬。杨谅索性信步走来,脸上含着一贯的恣意,茜素红制成的大氅在星光下熠熠生辉,映衬着佛龛上的明黄绸缎,彩光迷离,仿佛前一刻的疏离只是幻觉。
“这么晚了,殿下也还没歇着……”
韶光伸手将线香掐灭,转过身,脸上的戒备之色一扫而空,含笑以对。
杨谅注视着她,半晌,抿唇微微一笑,“大概是换了个枕头,睡不踏实。你呢,也没随车带着惯用的枕头,所以夜不能寐?”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含笑,神色和语调却都很淡,以至于让人听了也不觉得是调侃,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讽和刺。韶光心里生出点点异样,不由道:“奴婢等都是粗生粗养,哪里忌讳这些。倒是董姐姐伺候不周,疏忽了殿下认床的习惯。”
“你,还记得母后的习惯……”
一句话,眨眼间将虚伪的客套悉数打破。
韶光没想到他会这般毫无忌惮地道出,目光一滞,不禁有些眼神复杂地看向他,半晌,竟从男子的神情中读出了一丝冷落和哀伤。哀伤?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流露出这种表情……
“怎么,殿下也没忘?”
因为记得,所以这么直接就戳穿了她的措辞。
因为记得,特地在这个时辰来到这里……
风里夹着一丝残烟,清浅的麝香。问话并未得到回应,就在她想敛身离去时,须臾,似有一声寥落的叹息,自身侧轻轻滑落。脚下一顿,她尚来不及判断是否听错了,就听到:“且听完这首曲子再走吧!”
就像皇后每次上完香,仍留在袖珍小庙,听一曲九部乐,很久都不离去那般……
横笛起,曲调漫漫。
夜色中的男子,檀唇不施朱而红,琉璃瞳仁,愈加衬得面容皓皓如玉。两片唇间含着翡翠,幽幽的,凄美的韵律,在山寺小庙一传很远。那宁静的目光收敛了一贯的恣意和不羁,含着极少见的安静、认真,以及落寞。
繁华三千,尽是虚幻;
荣宠经年,已成妄念。
看江山如此多情,一提笔,相思却成灰。
半生眷恋,半生痴缠。,逃不过命数坎坷。
清幽的笛音,回荡在清寂许久的庙宇小筑,更显得空旷寂寂。玉阶下花木凄凄,山雨已过,有了零落的迹象。一瓣瓣落红碾碎成泪,点点凄迷,浸染着玉阶,化作一脉花泥相思魂。
竹林畔,绯袍玉带的男子,吹一支横笛,如银的光华流泻在他的脸侧,绝美宛若谪仙。
雪纱宫装的女子,静静地倾听,风吹起裙裾上的水色流苏,翩然如云。
深蕴的曲调,经历过缠绵和凄美,仿佛变成了祭奠,超度着一缕香魂度过荼靡芳菲的彼岸。中韵又趋近婉转,宛若绵长的诗文,诉说着无尽哀思和追忆。
“这曲音并不同于九部乐,奴婢想知道可有名字?”
一曲罢,意犹未尽。
“这首曲子是前朝君主为悼念亡妃所作。相传,北周宣帝不喜奢华,却建造华丽宫殿无数,只为博得宫妃一笑。可那宫妃却因心系另一男子,以致郁郁而终。北周宣帝因此创作词曲,引以为悼念和追思。”杨谅说罢,转过身,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这样的曲调韵律,可曾解了你心中的怨愤?”
韶光闻言,心底轻轻一颤。
有半晌的静默,须臾,不禁垂眸,唇角勾勒出了一抹苦笑,“奴婢并不曾……”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就被一根手指掩住了唇瓣。
那夜的星辉分外动人,然而更动人的,却是男子的一双琉璃眼眸。原来素日里都是笑着,风华恣意,却是无心、无意、无情,此刻不笑的时候,反而透出一股淡淡的迷离、淡淡的伤感,足以引得人泥足深陷。
“在这儿,莫要轻言妄语。”
近在咫尺的距离,男子迷离的嗓音就吐在耳畔,轻轻的,轻轻的,宛若一根羽毛簌簌地飘落。
没错。
举头三尺有神明。
如何能有欺瞒、敷衍……
或许是那曲调太哀婉,勾起了心底尘封的往事;或许是心结深埋,终是难以释怀。平素绝不会轻易吐露的话,在此时此地,在这男子的面前,竟还是开了口。
“为什么?”
沉默半晌,韶光抬眸,正对上他的目光,“殿下为什么没有回来……”
如果是真的不在意,何必要在尘埃未定的时候回宫?回了宫,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及朝霞宫的往事——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安享富庶和繁华,合该什么都不知、什么都未参与,可他却知道,更是一而再地将自己卷入到宫闱倾轧当中来。
为什么?
既然当初都没回来,现在何必如此?
风吹得乌丝纷飞,韶光孤单地抱着双肩,伫立在花树下,声音也变得迷离而缥缈,“殿下知道吗?皇后娘娘在弥留之际,最惦念、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还有容姑姑,她说,若是殿下在,朝霞宫决计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心心念念顾盼着的男子,承载着多少人的期冀和不甘。然而,他终究没有回来!
夜凉如水,花树筛下一片安静的疏影,男子的半张脸都沉浸在星辉中,看不清表情。片刻,有极轻极轻的问语:“容雅也是在尚宫局里……”
“娘娘刚走,容姑姑便随她去了。”韶光抿唇一笑,笑得很苦。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断不会让卑贱的奴婢糟蹋。一条白绫,就将自己悬挂在尚宫局寝阁的门外。隔日当宋良箴推开屋门,就看见了一对银丝绣履,和一双又细又长的腿。
如此决绝的死,惨烈而悲壮。以至于她一直记得容雅临死之前,通红着眼睛,吐出愤恨难平的话:“闺阀尚存一人,必要让吕氏一脉血债血偿!”
“殿下也是太后最疼爱的一位皇子,是这两边都存在的亲情,让殿下难以抉择了吗?”韶光垂下目光,眼睫上染着淡淡的忧伤,“皇后娘娘生前与奴婢说,一直希望殿下能随性些,不要被困在宫闱里,才会忍痛将殿下遣至江南。可那个时候,娘娘在病中昏迷不醒,仍是念着殿下的名字……”
有些哽咽的嗓音,未来得及说完,就被轻轻地拥入怀里。
温热的气息裹着周身,他将头搁在她的发顶,眼底有复杂的波光在流转。过了好半晌,满腔言语尽数化作了一声叹息,“如果不是今夜偶遇,是不是永远不会跟我说这些……”
墙角里,有蔷薇花静静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