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宝溶负着手,如玉的面庞镀了微微的金芒,宁静高洁,更显风华出众,令人目眩神移。他淡淡笑道:“他们从广陵南下,走的是荆南渡,离这里少说有百里。想魏帝与萧彦有杀父之仇,在广陵延宕这许久,多半在等着萧彦出现,好与他放手一搏。”
眸光转过远远的一线江南河山,他的讥嘲也是淡淡的,“这人久经沙场,大约早不把庸懦的永兴帝放在眼里。萧彦又在闵边经营了十多年,根深蒂固,若不趁此将他引出,即便魏军占据了江南,也未必能将萧彦怎样。这拓跋轲,已把江南三千里大好河山当成他的囊中之物了,皇上居然以为用区区江北之地,便能满足此人的狼子野心,真真可笑。”
他的话语之中已经没再称呼我们的那位大哥为大皇兄,而直接用了很疏离的敬称“皇上”,对他的不满显而易见。我被自己的亲兄长出卖过一场,更是灰了心,听萧宝溶对永兴帝这般生疏,反而一阵快意。但另一件事,却让我很不痛快。
“三哥,你的意思,魏军并不怕我们大齐皇族,反而忌惮顾虑着齐国大将萧彦?难道萧彦比大齐的帝王还了不起?”
似有水波的粼光倒映入萧宝溶的眸底,带着暮色的薄凉轻轻跳动。许久,他才低声道:“或许……是。此次见面,他比我七年前奉旨巡边时见到时更深不可测。父皇对他深为忌惮,临终还吩咐永兴帝防范他。我真担心……”
我等着他说完,可他竟没有说下去,不确定的淡芒在眼底浮沉片刻,他轻轻叹息一声,携我回到舱中,沉着而清朗地吩咐,“开船吧!”
担心萧彦有反心?
我暗自揣度,见他面色不豫,到底没和以往那般,死缠着他追问。
任何的斥责和教训,都不及现实的苦难更容易让一个人成长。纵然我还和以往那般,披着长发,挽着丫髻,有着俏丽稚嫩的容貌,但我终究已不是原来那个任性跋扈到半点儿不愿为人着想的文墨公主了。
从稚嫩到成熟的过渡,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我无法回答。
我只会偶然在触到萧宝溶惆怅揪痛的眼神时,飞快地别过脸去,装做没看见。
而他也更小心地掩饰着,不让我看到他格外的疼惜和怜爱,分明努力想我恢复成原来那个纵性的公主。
欲颦还笑,咽泪装欢。我竟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照影,甚至比我更深沉更痛楚。
那一刻,我很想如以前那般,扑到他的怀里,哭着鼻子告诉他,我恨拓跋轲,我恨吴皇后,我恨不顾手足情谊将我交给敌人的永兴帝。
但我终于什么也没做。
他应该同样恨着他们。如果他能做到,他一定也会报仇。
我是他一手带大的阿墨,他像珠宝一样呵护着的阿墨。
我若哭了,他会更难过。所以我还是把眼泪留着吧!
我还要把哭的精神收起来,留着面对越来越不可测的未来,和那些也许从来都不可测的所谓亲人。
我半倚在萧宝溶身上,随着船只摇晃,似连心都在一浮一沉,倒是浪花拍打船舷的声音越发清晰了。
正被那种摇晃颠得昏昏欲睡时,忽听得外面守望的近卫低声惊呼:“火!火!”
萧宝溶蓦然惊起,我忙提了裙,紧紧随在他身后,匆匆而出。
果然是火!
我立于船舷往东眺望,夜风凄紧中,灰白沉郁的江面浩浩荡荡,一望无际,偏于江南的一处江面正隐隐腾起烈焰,连天空都亮起来,远远看来,仿佛天水相接的尽头跳跃的一团红霞,诡异而肃杀,却不知隔了多少里的水程。
“三哥,三哥,齐魏两国在打仗,是不是?”我忐忑地捏紧拳,抑不住激动。
萧宝溶那双水晶般的眸子似比白天更透明莹澈,连周围的夜色都光亮了许多。
“是,是在打仗。”他缓缓负起手,侧过头沉声吩咐,“加快船速!预备好上岸后立刻起程,务必天明前赶回宁都!”
近卫应诺,即刻去传话。
我迷惑问道:“三哥,这么急?”
萧宝溶眸光一柔,“很累吗?”
我忙摇手道:“没有,只是……”抬眼望了望未歇的火光,我问道,“三哥看得出谁胜谁负?想提前回宁都做准备?”
萧宝溶微笑,“难道你看不出?”
我迷惘摇头。
萧宝溶迎风而立,淡色的袖袂衣带被江风带起,翩飞如舞,身姿秀雅如仙。我的长发亦被吹起,掠过肩头,缭乱飞舞于面颊前。
霍地转身,我面南而立,冷风带了微涩的水汽扑面迎来,恻恻的寒。而我却欢快笑了起来,“是大齐胜了!现在是南风!两国水上对峙,魏军逆风而行,才可能遭遇火攻!”
萧宝溶拍拍我的后脑,微笑道:“没错,此次水上夜战,必是萧彦军胜!萧彦领兵多年,最擅长出奇取胜。兵家有云,须以正兵当敌,以奇兵取胜。目前是正兵阻挡了魏军的进攻,如果我没猜错,下面该用骑兵因地制宜突袭了。不然,宋琛这般急着离去做甚?等着吧,拓跋轲一退回江北,还有一场突袭候着他!”
我心中一阵畅快,转而想到拓跋轲铁板一样冷硬的决断与冷厉,不由得皱眉,“恐怕拓跋轲没那么容易死!”
萧宝溶眸光一凝,淡淡道:“最好……不要死。大伤元气但依旧有再战能力,才是我所预期的最好结果!”
“为什么?”
“制衡。”
“制衡?”
“如果几方势力无法互相牵制,齐国……恐怕就麻烦了!”
“如果齐军大胜,为什么会麻烦?”我还是不解。
“阿墨,如今不是齐军胜,而是萧彦军胜了!”萧宝溶说着,再瞥一眼远远燃烧的江面,转身回了舱内。
萧彦军,不就是齐军的一支吗?
我曾经觉得自己已经懂事了,也在突然之间便懂得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和手腕,但这一刻,我发现自己还是太笨了,太多事无法理解。
火焰依然在隐隐地吞吐着,隔了那么远,按理我不可能听到任何的声音,可夜风拂过时,我似乎听到了许多人的哭叫惨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