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王子忻回答道,“如果不把小鱼扣在宫里,四哥恐怕连我也不信了……他现在什么人都不信。”
言非没有答话,王子忻继续说:“当年卫大哥这一帮他,他不也一样打算用卫初做人质吗?天机阁的人为他鞍前马后,若不是写意姐以死明志,现在只怕也血流成河了!”
“殿下不要怪皇上,他即使做了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事,也是为了李姑娘。”言非想了想,小小劝慰道。
“真的是为了写意姐吗?他只是害怕,写意姐姐太神通广大、太无所不能,她能推翻一个楚国,为什么不能推翻第二个、第三个……四哥,只是不能容忍世上还有朝廷不能控制的势力。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写意姐,在写意姐被他逼得跳崖的时候,为什么他不跟着跳下去?为什么他仍然可以心安理得地做皇帝!四哥……已经不是从前的四哥了。”王子忻长长一叹,瞥见言非的表情极其为难,方才意识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不足以向外人道起的。
妄言圣上是非,听者亦有罪。
他忘记了他的四哥,现在已经是一国之尊了。
坐拥那个写着权力的地方,那个金光闪闪的宝座!
而自己,也将是未来的皇帝。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是不能怪四哥的,他的一切都是四哥给的,学识、健康、权力、地位……一切一切。
王子情于他,如父如母如恩人,他没有置喙的资格!
他被王子情打造成北楚最受国民喜爱的储君,优雅、聪明、善良、俊美。
走到哪里,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参拜,总有那么多艳慕的眼神,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有可无的皇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看不见的瞎子。
可是他不快乐,越来越不快乐。
“如果可以,”王子忻垂下眼眸,涩涩的想,“我愿意用着泼天权势,去换得当年竹园里那份简单的生活。”
即使看不见,至少还有花开的声音,至少还有清风过竹。
而现在,他已经听不见了,很多美好的事情,再也听不见了。
“世间太脏,写意姐……我庆幸你走了。”
王子忻一声叹息,眉梢眼角,哀伤四溢。
燕王大婚,即使平日里深深沉沉的燕宫,也装饰的光彩夺目、龙蛇飞舞。
红色的灯笼从宫门一直挂到走廊,绵延到各个寝宫,屋檐树梢,池边山旁,映得水影艳艳,波光粼粼。
秦旭飞从光影里漫步走来,穿过林林密密的树影暗哨,穿过跪倒一地的太监宫女,洒然地停在一间飞阁前。
飞阁上,一个素色影子迎风而立,秋风猎猎,拂动她的发丝衣带,仿佛眨眼便会飞走。
秦旭飞并没有上楼,只是仰起头静静的看着,淡白色的月光与灯笼的光晕交织在他的脸上,宛如雕像一般英俊深刻。
女子低下头,似思索了片刻,眉毛撇了撇,然后试探地唤了声:“陛下?”
秦旭飞回以一笑,拂了拂下摆,大步走上飞阁。
到了身后,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另一只大手指着远处的点点星火,朗声问:“对这样的安排还满意吗?”
女子莞尔:“太隆重了。”
秦旭飞挑眉道:“朕千辛万苦才能娶得皇后,再隆重也不为过。”
怀里的人不安的动了动,敛眉低首,沉静贤淑。
秦旭飞暗叹一声,抬手卷起她的发丝,在指甲上缠绕了一圈,又悠悠的放开。
“写意……”
面前的人,分明是他用了百般手段才失而复得的李写意,只是被药物控制记忆后,竟然连性格都变了许多。他钟情的李写意,是手抱琵琶指挥千军万马的巾帼女杰,有着谈笑间一针见血的聪明睿智,有着抬眸时清冷的温婉。
而现在的苏,虽然有着统一的面容,却只是一个行走的皮囊,那种从内到外的风采与气度,无迹可寻。
可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放手啊……
秦旭飞有点惋惜的摇了摇头,手臂用劲,将李写意更紧地搂进怀里。
李写意乖巧地贴着他,长出的睫毛垂了下来,挡住了深幽幽的眼瞳。
众使云集,燕京热闹非凡。
帝帅府第,帝林正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匕首,上面赫然写着“林”字,正是他与李写意初见时,他曾与她的礼物。
“为什么我要帮你?”帝林抬起头,望着面前坐着的风随溪。
“为了两个人,写意和燕王。”风随溪镇定的说,“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你该了解,写意不是那种可以任人摆布的女子,燕王也不是那种可以被人欺瞒的帝王——这样发展下去,最终只会造成伤害,如果协议决定反击,燕王会很危险。”
帝林沉默,他明白李写意的性格。
事实上,关于李写意失忆的事,他一直半信半疑。如果有一天李写意恢复了记忆,以她的个性,又岂会安稳的当燕国皇后?
她的聪慧与坚忍,让人佩服,却也让人不安。
“救出她后,你打算怎么做?”帝林有点松动的问。
“离开。”风随溪安静地回答,“从此世上再也不会有李写意,也不会再有风随溪。”
帝林终于动容。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他问。
“带我进去,其他的事情,我都已安排好。”风随溪踌躇满志,自负依旧。
大婚之夜。
灯笼照亮了整个夜空,花园里管弦丝竹,延绵不绝。
宫女太监川流不息,酒菜如流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时宾主两欢。
王子忻安静地坐在贵宾位上,前方灯火通明的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折子戏正在上演。
太监高亢的声音嘹亮地响起,“皇上驾到——”
所有人都起身,用自己国家的习俗向这位新郎官行礼。
燕王穿着一套明黄的礼服,尊贵而英俊,清朗的面容上,俱是喜色。
皇后走在他的旁边,隐在他的阴影里,在一盏一盏灯笼的空隙间,看不清面容。
他们在前台坐定。
戏仍在继续。
纷乱的表演,光怪陆离的化妆——秦旭飞微微皱眉,正准备探身问太监,上面是哪个戏班?
突然——
戏台崩塌。
“写意!”
只一句,坐在秦旭飞旁边的女子突然站了起来。
秦旭飞愕然地望着她,那种柔顺的气质恍然一变,那一瞬灯火中的风华,依然是城楼上素手弄琴的女子。
原来自始至终,她都是装的!
“陛下,再见。”李写意清淡的眉眼在星火里熠熠生辉,这四个字,竟出奇的诚挚。
秦旭飞怔然不语。
台上的白影跃了下来,风随溪揽住她的腰,如翩鸿一般,跃过满室宾客、满场侍卫的头顶,倏然远去。
“皇上,臣去带兵将他们追回来!”霍子路急忙请求道。
“算了,朕能舍弃一个妹妹,又怎么不能舍弃一个女人?”秦旭飞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只是眼眸处,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幽深难辨,如一泓隐痛。
那个人,从此不再出现了。
世界,再次寂寞。
王子忻早在风随溪喊“写意”的时候就冲了出去。
他只来得及看到她的一角衣袂。
没有一丝犹疑,他迅疾地翻身上马,凭着本能追了上去。
心思紊乱,似悲似喜。
前方出现了车轮的辘辘声,他下马,跑过去的时候,却只看到翻飞的帘栊。
“写意姐姐!”王子忻疾跑几步,冲着那辆渐渐远去的马车大声喊道。
那么激越,那么迷惘,那么不顾一切。
马车停了下来,一个窈窕清丽的人影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王子忻心中一哽,快步向她迎了过去。
女子回头小声地向坐在车夫位置上的人交代了几句,然后也迎了过来。
他们在大路中间站定,四目相对。
王子忻的眼睛,迅速蒙上泪雾。
一次次,她离开。
一次次,她又回来。
而每次回来,却都是为了更决绝的离开。
这一场相逢后,又将是如何痛彻心扉的离别?
王子忻张了张嘴,又轻唤一声她的名字:“写意姐姐……”
李写意微微颔首,薄而优美的唇角轻轻一勾,露出一个堪称亲切的笑容来。
“子忻,你真的长大了。”
王子忻眨眨眼,眼睫湿润润的。
李写意踏前一步,与那个修长挺直的身影并肩而立,“我们走一走吧。”
那是夕阳晚景之时,燕国的旷野雄伟瑰丽。
他们走在广袤的天地间,一样的挺直,一样的优美,却又宛如承担着 沧海桑田的变幻。
“小鱼怎么样?”她用熟络的语气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