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亚吃了一惊:这么快又卷土重来吗?
出了帐门,才发现田京已经走了出去,望着远方的人头涌动,脸上的表情古怪至极——那是一种百感交织的感叹。
“怎么了?”苏亚走过去,吃惊地问道。
“回龙阵。”田京沉声吐出三个字,“这一次,我们有场大战要打了。”
“回龙阵就那么厉害吗?”苏亚不解地道,“我们有十五万,而他们只有五万。”
“当年瑾王用七万黑骑兵抵御了燕国二十万大军,你说这个阵法如何?”田京抬眸,目光遥遥地望向天际,仿佛看见了当初成为楚国战神的瑾王,马上英武的身姿。
苏亚也是一脸惧意。
江北军还在排阵,目之所及,皆是滚滚烟尘。
旌旗招展,各色的旗帜所指之处,军队纵横交错,让人应接不暇。
苏亚终于有点紧张,握紧手心。
他说:“是不是我破了回龙阵,就能说明我比瑾王厉害了?那么,我们苏家就是名正言顺的苏家家主了?”
田京望着自己徒弟跃跃欲试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苏亚翻身上马,下令迎敌。
田京没有跟过去,只是遥望着渐渐靠拢的交战双方,微微一叹。
而在后方,帝林率领的十万军已经悄悄渡过西水,人衔枚,马摘铃,包抄到苏亚的后方。
他们隐藏在密林之后,静静等着前面的两队人马两败俱伤,然后将他们一举歼灭。
更准确的说,是等苏亚的军队灭了卫津,然后再次出面灭了苏亚。
可是这个坐山观虎斗并没有真的实施,因为帝林看见了江北军的阵法。
他看见了千军万马中,那个端坐马背之上的素色身影。
李写意。
李写意的回龙阵。
帝林突然热血沸腾,往日的理智皆付于流水,他的心中只叫嚣着一个愿望!他要与李写意一战,痛快地一战。
不然,今天大憾!
战局很快发生了逆转,本准备保存实力的庆国军队提前冲了出来,苏亚被夹击。
身后的埋伏让苏亚吃了一惊,却也不敢在全力以赴针对前方的敌人。
原先的计划全被打乱了,苏亚并没有与李写意对上,而真正出现在阵前的,竟是帝林。
场上的气氛诡异至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的将领。
帝林的决绝,李写意的了然,以及苏亚的困惑。
然后帝林纵马而出,遥望着李写意的方向,“我们来完成那盘未竟的棋局吧。”
他的声音洪亮清朗,越过无数的兵甲,远远地传了过来。
李写意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副将代为回答,“下棋不需要旁观者。”
言外之意,就是先清除作为旁观者的苏亚大军。
帝林答应了。
有时候,一场战局的胜败,只在于将领的一念之间。
王子情执著于情,而帝林执著于战。
他们在为自己的执著而战。
许多年后,田京还庆幸着当时形势的逆转,因为帝林的冲动,苏亚没有直接迎上回龙阵,也没有被困在那场必输的战局里。
虽然场面乱了后,楚国的朝廷军死伤无数,但毕竟没有全军覆没,而且,他们还有幸观摩了那场最著名的江北之战。
李写意与卫津,一个奇才,一个将才,五万士兵在他们的手中,如臂使指,滚滚烟尘,万般变幻。
而帝林,却以不变应万变,步步为营,镇静自若。
那是名将之争,在没有丝毫地地势区分的情况下,就在这万里无垠的平原上,用策谋下一盘惊天棋局。
那一战打了许久,从下午到黄昏,夕阳如血滑下。
火把燃了起来。
胜负无人得知。
风随溪带着卫初回来的时候,见到了满地的断絙残骸 。
空气里皆是淡淡的血腥味。
风随溪牵着卫初,在鲜血染红的大地上缓缓走过。
卫初很乖,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周围,倒的旌旗,塌的马车。
天地寂灭,甚至没有人烟的痕迹。
风随溪驻足,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近的人影。
是两个专门在战场上捡尸体身上值钱玩意儿的小贼。
他们边走边笑。
边笑边说着话。
“那一场可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啊,两军搅在一起,完全分不清谁是谁的兵,到处是鼓声、兵刃敲击的声音,听说其中一个将领是演过的帝帅!”
“真的吗?说到底,那个结局到底如何?那一战后,好像人都死光了?”
“这一问题你问对人了,别人或许不知道结局,我却知道。”
“哦?”
“那天,我躲在旁边的地洞里,等着他们一打完就去抢东西,到了黄昏的时候,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江北军那边有个女的——好像也是一个领头的人,不过看着又不像,长得柔柔弱弱,漂亮得紧——她被十几骑护送着一路向后退,后来不怎的,退到了那座山上。”
“哪座山?”
“西水边上的祁山啊。我在山下,看不清晰,好像不知怎的,那女子从山上掉了下来,一下子就落到了西水里。你想想,江北的将领都死了,那输的那方,一定是江北这边了。”
卫初发现自己的手被抓紧了,那位风叔叔抓得自己生疼无比。
他诧异地望上去,这才发现,风叔叔的脸极其惨白,目光涣散,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卫初被吓了一跳。
惊吓之下,他瘪着嘴,便打算哭。
可第一声哭泣还未冲出口,只觉得身子一轻,风随溪已经抱起他,纵身往远处的那座山跃去。
一路上,荆棘树挂着他的脸、他的衣,卫初也被他抱得太紧,喘不过起来。
可是卫初不敢哭,风叔叔的表情吓着了他。
他们终于到了山顶,山顶之上,还有一个人。
衣袖翩翩,风吹着那人的袍带,直欲升仙。
风随溪突然停住,他伸手点了卫初的穴道,将他藏在不远的灌木后。
然后他走了过去,站在崖顶的人回过身,静静地望着他。
“你满意了?”风随溪讥诮地问,望着那个他曾经视为情敌的人,突然觉得一阵凄凉。
王子情的嘴唇颤了颤,眼睫垂下,“我没想到……”
“没想到她会来?没想到你会亲手害死她?”风随溪大笑,几乎笑出眼泪来,“她为你呕心沥血了整整十年,到头来却因你而死。”
王子情什么都没说,只是木偶一样站在原地,瞭望着远处苍茫的西水。
“王子情,你还剩下什么?”风随溪问。
王子忻已经将他恨得入骨,写意已绝,与家人早已反目,静妃入住庵堂,卫津失踪,卫初不知所踪。
他想保护的人,都已面目全非。
王子情的手倏然拽紧,良久,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天下。”
风随溪楞了楞,随即点头道:“很好,你还有天下,很好!”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道,“好好看着你的天下吧。”
王子情忍着颤抖,仍然望着崖低的滔滔流水。
他曾经经历过太多的奇迹,这一次是否还会有奇迹?
风随溪往山下走,茫然失措,几乎忘记了卫初。
走到山腰,才蓦然想起,他把卫初丢在了山顶上。
他想转身,却不防山风吹来,脸颊凉凉的一片。
原来这就是流泪的感觉,太久没有流泪了,以至于真的哭出来时,自己都没察觉。
很好,很好。风随溪边哭边笑。
这一洒脱,来去如风,留下的人,又将情何以堪!
风随溪原路返回,他走得很慢,好像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他终于来到了放下卫初的地方。
草地上空空如也,卫初已经不见了。
第三十八章 燕王大婚
“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李写意打断他的话,轻声说,“剩下的故事,是你们的——从此以后,世上再也不会有李写意,也再也不会出现这个名字。”
卫初两岁了,一个冰雪聪明的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相当讨喜。
他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沉沉静静的,像两粒莹润的水晶。
隔壁的张嫂总喜欢用街上买来的糖葫芦逗他,卫初很乖巧,并不主动去接,那张秀气的小脸微微含笑,然后用目光请示身旁的人,如果得到允许,他便接过来,酥酥脆脆地叫道,“谢谢张嫂。”如果没有得到允许,即使再舍不得,卫初也不会要,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粉嘟嘟的小嘴吮了吮,然后乖乖地走开。
张嫂对这个孩子真是越来越喜欢,不仅容貌出众,风仪气度也不是同龄小孩能比得了。
卫初的懂事不仅仅在于他的礼貌谦和,对于学习,也是刻苦聪慧的。张嫂早晨会出去卖葱油饼,起床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可隔壁的那个稚气的读书声,已经朗朗地响了起来。
每到这时,张嫂就忍不住向他的父亲抱怨:“这么小的孩子,怎么逼得那么紧呢?”
他父亲只是一笑,“不是我逼的,是他自觉。”
张嫂又是一阵欷歔,以后待卫初,更是不同。
对于卫初的父亲,张嫂也是挺好奇的,他的脸似乎被什么东西灼烧过,满是狰狞的伤疤,但是雍容气度,却有一股凛然贵气,仿佛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般。
张嫂一直不知道他的全名,只是称呼他为“卫初他爹”。
至于卫初的娘,张嫂却一直没机会见到。
他们所居住的小镇是燕国与庆国毗邻的真空地带,平日里经过小镇的人多为商人,最大的官便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成天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耀武扬威。其他的人,全是勤勤恳恳的平民百姓,他们心思单纯,更加不会怀疑者两父子的来历,只以为是寡居的落地秀才。
卫津也不多解释,每日只与卫初闲闲地玩耍,教他读书写字,晚上的时候,便用竹枝教他练剑。
日子过得平缓不惊。
这一年天下朝局发生了许多变化,而所有的变化,都要从一年前的江北之战说起。
当年苏亚引兵北上,与五万虎骑军交战旷野,却不防庆国军队偷袭,最后于江北军两败俱伤。但江北只损失五万,其他的兵马却没有参与战争,朝廷却大伤元气,江北与朝廷之争空前地炙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