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我离开的时候。
她在灯下一针又一针地在绢上绣花,这是她维系她苍老漫长生命的唯一活路。我默默地看她,她却又说:“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祖父。”
我起身,披衣,出门,出门那一刻又回头对她说:“我会带着比祖父更高的荣耀回来。”
她又一次笑起来,皱纹包围的眼似一只狡黠的兽。
“……你不会再回来。”
我已几乎忘记这个姓诸葛的女人年轻时的样貌。在我的记忆中她仿佛从未年轻过。仿佛是天地初辟时她已是这样,睁着被菊花似的皱纹包围的眼,一针一针在昏暗的灯下绣下图样,发乌的双唇中吐出近似诅咒的字句。
至于我一直称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她很美,有永远低垂的浓密而长的睫毛,以及一头七尺乌发。尽管有一些夜晚父亲会从家中消失,但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失宠”的故事。恰好与之相反,我不止一次看见父亲在她房中为她梳发。她在我父亲死去那一年死去,我们将他们葬在同一个地方。
对于“妻”的庄重而温和的爱怜,仿佛是陆家男子的宿命。我的叔祖如此,我的祖父亦是如此。他三十岁那年娶了桓王的女儿,大皇帝的侄女,从此相依白首。听姓诸葛的女人说,那位公主在嫁入陆门之后的许多年,一直悄悄将祖父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寄给皇帝。祖父知道这件事后,不但没有愠怒,反而对她一如既往地好。最终她死在他怀中,又过了三个月,他也死去,父亲将他们合葬。
但我始终相信,在祖父生命中,曾有过另一个女子。也许比祖母更优雅安静,也许荼糜花般妖冶短暂,也许什么都不是,总之是有过一个女子。他们在月光下拥吻,窗外的芦花挟着月色,铺出一天一地的雪花。
我一相情愿地认为,这是陆氏男子的宿命。
我也是有妻的。安静的江东女子,面容如素馨花般干净淡雅。她跟着我从吴郡走到洛阳,又为我生下两个儿子。有时在夜晚醒来,看见她雪白如芦花的身体,会有莫名的爱怜。在陌生的城市里,我揽住她微凉的身体,感觉天地只剩下我们两人。
两世花 外篇 血统——没有回忆的纪念 下
然而在走入生命中最后一个十年后,我还是莫名其妙地邂逅了宿命。
那一日在赵王的宴席上,我便注意到她。尽管隔得很远看不清面容,我还是注意到了那男子的衣裳下掩盖的是女子的身体。然后突然之间狂风大作,吹熄了所有的烛火。沉醉的人们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退到长廊外,她拎一盏很暗的灯走过来。直到她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脚步,举起灯同时照亮我们的脸,我才清楚看见她芙蓉花般的面容。
“吴郡陆家的男子,果真是你?”我听见她在问。
我点点头,血突然往脑上涌。
然后她转身而去,身影没入幽暗的长廊。我失魂落魄地跟随。
我们在一间堆满灰尘和书简的屋里匆匆交欢。尘埃漫扬的小屋里充满了潮湿而粘腥的味道。我从未想过女人的身体也可以这样充满弹性——明明是柔软的,但在她身上用的力气,又仿佛全转成了快乐回到我身上。
我大汗淋漓,忘乎所以。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咬牙切齿地进入她,命令似地说。
——身下的女人咭咭地笑着。
“你若愿意,便叫我,芙蓉。若不喜欢,便叫我荼糜,素馨,什么都可以……”
“这不行,我要知道你真实的名字。”
“真实的,名字?有意义么?”她笑得更欢了。
“至少让我知道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我的名字,不好听。你不需,记得。”她一边扳住我的肩,十指紧紧地刺入我的肉,“你若,非要知道,点什么。且记住——我的姓。我姓——司马。”
“司马?”
“司马。”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整个人如同泄空了般瘫下来。心往下一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很奇怪么?”她笑盈盈地替我擦去额头上的汗,问道。
“不奇怪,”我拂过她的手,颓然坐在满布灰尘的地上,“……只是有点突然。”
“是么?”
我握起她的手腕,她的腕子很细,上面有淡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我将唇贴近她的腕,轻轻咬了下,又抬头看她。
“皇室的血统。”我说。
“只是个姓而已,”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血管上的牙印,“这里,还有曹,夏侯,还有,孙……”
“孙?”我迷糊地问。怪不得第一次见她,便感觉她熟悉如斯。
“你们都在乎这个,”她叹口气又继续看自己的手腕,“我有时,都想将自己的血管,割开来。看看血,是怎样流。”
我茫然而悲伤地看她,而她抬起头来,给了我个最无邪的笑。
“也许,那些人的血,流尽以后。我便能看见,真正的自己,是怎样的吧。”
我的血液里面也有孙、张,甚至,诸葛。
我却从未起过要将他们的血流尽的念头。因为祖父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掩盖了它们所有的温度。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父。在入睡前,醒来时,在觥筹交错间,在凄冷无人处,甚至,在与司马交欢时——
在与女子交欢时想起自己的祖父,这件事情听起来多么滑稽。然而抱着她滑动如蛇的身体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父,想起他在月下与女子拥吻时的情形。
——明明没有回忆,我却不停怀念以至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