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下去……”我低声念着这几个字。泪水悄悄地泛上来,所有悲伤和喜悦却显得如同隔世。
“好好活下去。后来我也确实做到了。绩他不理解我,瑁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可以轻易原谅孙家,为什么我还甘愿为他们做事。只因为我总对自己说,我们所想做的都只不过是好好活下去……”
他真的做到了。也许所有他想做的只不过是改变自己从不见阳光的泥土中缓缓萌芽的命运。但事实上,他改变了历史。
即使走到现在,他还是无怨无悔。
“那些安定下来的夜里,我常拿着这方白绢,心里在想是什么人,带着怎样的心情把它送过来。有一天瑁对我说,可能写这个东西的是一个女孩子。我问他是哪个女孩子,他说那个女孩子,我们都见过的……”
那一幅在心中闪过千遍的画面,又在眼前浮现:庐江太守府前,风中的少年,松开我的手,来去如风。
“然后我就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在我离开那一天跌坐在我身后,好像想跟我说什么。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也不记得前后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就苦苦地回忆,回忆来回忆去,还是一片空白。只是每当想起她的时候,我心里竟然觉得,有一点点的——”他想了想,找到一个适合的词,“——伤心。”
我能想象当时自己的样子:穿着破烂的衣,披着蓬乱的发,含泪的双眼哀求地看着他,颤抖的双唇轻轻吐出那些可能海枯石烂,也可能云淡风清的话语。
却是不可能被听见,不可能被感觉到的话语。
“那一天在婚礼上见到你,我突然觉得,你就是那个女孩子。但后来想一想,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我连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怎么能够单凭感觉就确认是你?何况那时你告诉我,我们那是初次见面。”
“伯言,”我终于叹息道,“太守府前那个女孩子,确实是我;把这方白绢塞进太守府让你看到的那个人,也是我。那个时候,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事。”
他还是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问:“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之前我们并不认识。”
“不,之前我们就认识,”我平静地说,“之前我们就认识很久了,认识了很多很多年。我是因为你才来到这个世界,又是因为你才一直留在这里。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因为你。虽然我有时有些任性,有时候也遗忘了初衷,但对你的心,一直不曾变过。”
“那个时候——我是说初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仿佛有些责怪地问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能说话。”
“后来能说话了,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已是孙权的妻。”
我们都沉默着,有些难过地看着脚下的雪。最后,他抬头看了看空中飘落的雪花,轻轻地说:“我们错过了多少东西啊。”
我没有说话。是的,我们错过了多少东西。
原来这一辈子,上下求索,但所有的幸福,已仿佛在那一个回头被预支。
我们竟用了一生的时间来上演一出擦肩而过。
雪渐渐停住了。云的颜色也变得淡了。天地间是一片茫茫的白光,世界像被雪洗过似的干净。
我拿起行装,对他说:“我要走了。”
“怎么,还是要走?”他的表情如同梦醒。
“该说的都说完了,该走的还是要走,”我竟微微笑起来,“我们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还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呢?”他又问。
“有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一字一句告诉他,“——责任,命运。”
“还会再见吗?”
“不会了吧。”
“可是我总觉得我们还会再见,”他轻轻地说,“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就结束了。”
“我也不甘心这样就结束,我也想握着你的手一起死去,再由别人把我们葬在同一个地方,”拿起行装,我一边慢慢移动脚步,一边轻轻地说,“可是那样太贪心了。这一辈子,我来过,我见过你,我爱过你,我得到过你的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我一边说,一边在洁白的雪地上轻轻留下脚印。雪那样深,脚踩上去的时候,能感觉足下的雪是如何被碾成冰。我一路走着,没有回头。
“云影……”他在身后再一次叫住我。
“最后为我做件事可好?”当我回过头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这样说。
我垂下眼,微微点头。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他们都说你是一个会唱歌的算命师。这么多年,从未让你给我算过命。现在你要走了,能不能在走之前为我预言一次?”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安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你死于赤乌八年春二月。就是一个月后。”
他微微一凛,却仍是看着我的眼睛,等我说下去。
“你死于吴郡的家中,死的时候,家无余财。你的儿子把你葬在华亭。与你一起合葬的是你的妻。”
“你的死很让人悲伤。人们都觉得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没有死在战场上,怎么会被卷进这样的政治风雨而死。而且你死之后,没有谥号,没有君王的封赏和眼泪,甚至连你儿子也遭到君王的刁难。而且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孙和最终被废,孙霸被赐死,最终当上太子的是你们都没有想到过的孙亮。”
他摇摇头,表情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你死后六年,孙权终于觉得后悔。他哭着在你儿子陆抗面前承认他晚年对你所做是错的,他希望你和你的子孙都能够原谅他。而那些让你觉得悲愤的书信,也终于被他下令烧毁。”
“然后又过了七年,孙休成为皇帝。当上皇帝之后,他追谥你为昭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