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好,”我欣慰地笑道,“子女也该成群了吧?”
这个问题一问,她脸上便多了几分痛楚。半天,她缓缓地说:“有一个女儿,远嫁了;前两年生了个儿子,没了。”
我不无痛楚地握紧了她的手,说:“节哀顺便。”
“不,”她惨淡地笑起来,摇着头说,“我的儿子,他并没有死。”
“那怎么说没了呢?”我奇怪地问。
她看看我,说:“皇帝没有儿子,不知为何看上了我家的儿子,就把他抱进宫中养去了。虽然他还活着,但我这辈子恐怕也很难见到他了。”
停了停她又说:“宫里来人接他的时候,我寻死觅活地不愿意。但丈夫对我说,皇帝要的东西,我们不可能拒绝的。后来宫里要弥补我似的,隔三差五给我家赏赐财物。我在任城想孩子,想得心里发痛。丈夫叫我随使者来江东散心。于是我来这里,我想把这些钱都花出去……这些卖孩子的钱。”
她语气凄楚,我的心也不由绞痛起来,我只能安慰道:“你还年轻,还能再生一个。”
“不了,”她惨笑着摇头,“我这辈子和儿子没有缘分了。以前登儿是这样,芳儿……也是这样。”
“芳儿?”我不无惊讶地问道,“你儿子的名字?”
“是的,”她看着我说,“我的儿子,叫曹芳。”
曹芳。我喟然良久,最终忍不住对她说:“你的儿子,将来要做皇帝的。”
“谁在乎呢?”她淡然说道。
一刹那我有些恍惚。这个女人出身青楼,这个女人曾经因为没有饭吃在街上问我乞讨。可是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吴的皇太子,另外一个将是魏的皇帝。
“登儿还好吗?”她又这样问我。
“他很好,现在很有作为。”我想了想又说,“他现在在武昌,你如果想见他,我可以安排。”
“不了,”她毅然拒绝道,“还是不要见的好。”
我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所言有些不切实际,不由又看了看她,说:“登儿现在是吴的太子。”
“我知道的,”她说,“可是你不必和我提这一点。我是常想起登儿,我会想起我有一个叫孙登的儿子。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想过我是吴太子的母亲。这于我毫无意义。”
想了想她又说:“我承认我来江东,多少是为了他。你说我年轻,可这样的生命,看起来漫长……其实已经结束了。所以这一次来江东,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我自己心里清楚,不可能见得到的。只是来他的国家看看,来以前的地方看看,便罢了。”
这样的语气,好像将与人世诀别似的。我心中不由一动,更加握紧了她的手,对她说:“素馨,人世总是有苦难,不必太过介怀。”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命,”她说着,竟自嘲般地笑起来,“想想自己也是可怜。生登儿的时候只是个妓女,可登儿的母亲却必须是个侯妃。等到我自己是王妃了,可芳儿的母亲却必须是皇后。我怎样总是不配。”
我说:“我出身更加卑贱。可是我一直死皮赖脸地赖在孙权身边。”
“你还记得啊。”她微笑着看我。
“你路过庐江的时候,庐江城中的翠微楼还在吗?”我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还在,跟凤凰楼似的,还是很热闹,只是姑娘都很平庸。”
她这样答我。我们不由一同笑了起来,有些心灵相通,却又生出些隔世之感来。
告别的时候,我有些依依不舍。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看她。她一直站在那里,站在门口,灯影下脸上的神情平静而寂寥。她挥手示意我去,我便转头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就这样走几步停一停,再走几步,再停一停,一直到她的身影彻底不见了,我才不再回头。
缓缓走回宫中的路上,我不由开始感叹人世的奇妙。
吴的太子和魏将来的皇帝,竟然是一母所生的兄弟,而他们的母亲,又只是个从未在史书中留下丝毫身影的青楼出身的女子。
可是谁会想到过这一点。
连她自己也不常想起。
吕壹的粉墨登场
第二年,从北方传来一个不是很重要的消息:任城王妃外出失踪了。
有人说她投水自尽,也有人说她寻了一个偏僻处出家了。
但无论是自尽还是出家,素馨已彻底从我生命中消失。
我仍会想起她。但心里清楚不会再见到她。如果说历史是首长得有些过分的雄壮的歌,我们都只是当中的插曲,一闪而过,然后永远不再。
烟花会谢,笙歌会停。于她也好,于我也吧,这样子的生命,看似还很漫长,其实已经结束了。
赤乌元年,步夫人去世了。这一年她四十七岁。四十七岁搁在现代,并不是什么老得不行的年龄。只是病榻上的她,竟已枯槁失形。
这么多年来,在同一院墙下相处,却一直不曾有过深交,一直仿佛陌路人。可这一次见到她时,我还是觉得不忍。捉着她的手,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满心流淌的全是难过。
她悠悠醒来,看见坐在榻边的我,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惊讶来。半天,她说:“怎么是你?”
“我来看你……”我轻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