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站在那里发愣,他打个唿哨,远处跑来一匹浑身雪白,四蹄乌黑的马。真是匹漂亮的马,我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牵过缰绳,对我说:“上马。”
我顺从地,笨拙地,颤颤巍巍地爬上了那匹马。他又俯在马耳边,用了比与我交谈时温柔得多的声音说:“去,把她送到娃娃将军那里。”
“她能听懂?”我好奇问道。
“她比你聪明得多,”他不屑道,“你只让她自己跑就好了。”
“可你呢?”
“我?自然是去取刘备的头。我随便抢匹马便是。雪落你先替我照顾着。”
“好吧,”我说,“回头再和你算帐。”
他大笑着往马身上轻轻抽了一鞭。马便如离弦的箭般撒蹄狂奔。
“回头再和你算帐。”远远地,我听见他笑着这样说。
然后我回头,他的身影在迅速变小。说不清的诡异感觉突然泛了上来。
是否忘记了什么?
然而我无暇多想。疲惫很快占据了我的身心。我已许久未合过眼了。
雪落果然是匹奇特的马。她的奇特让她听懂了甘宁的话,轻易找到了吴军军营,轻易找到了陆议的营帐,甚至,还将我直接送到了他的身边。
——这句话真的不是多余,她真的直接将我送到了陆议“身边”。
“轰隆”一声,这匹马直接撞破了营房的门,撞倒了营帐里第一根柱子,然后停在了陆议的书案前。
他正在案前看文书。这样的巨响竟没让他抬起头来。他只是一边在文书上批字,一边沉静地说:“甘将军,这一次我真的不能代你交纳罚金了。”
我说:“是我。”
他怔了一怔,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中有惊讶,有欣慰,也有清澈的温柔。他就那样看了我好久,然后给了我一个温和的笑,说:“我知道你会回来。”
我笑一笑,慢慢从马上爬下来。从马上爬下时,我其实直想四仰八叉直摔下来然后就此昏睡过去。然而在他的目光下,我只是尽量优雅地抬起一条腿转过马背,然后用跳舞似的动作尽量优雅而轻盈——如果不算落地时那沉重的一声闷响的话——地落在地面。完成这一切之后,我差一点昏过去。
“没受伤么?”他问。
“没受伤。”
我按捺住要昏过去的感觉,答道。
他点点头,然后又说:“这里一切都很好。蜀军可以说是完败了。潘璋他们追着刘备西去了。骆统……”
我努力地想听清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然而他的声音在我耳中还是渐渐不清;我想好好看一看这朝思暮想的脸,然而这张脸还是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模糊……相比之下,视线中渐渐清晰的,是他身后营房中的那一张床。一张很普通的床,铺着灰色的床单。可在我眼中,那张床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了。看起来那么柔软,又那么干净……不不,我真的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我只是想睡觉……
“伯言,我知道这很失礼……”我突然这样说道。
他疑惑地看我,而我一边尽量优雅——其实已经无法优雅——地解下那头盔,那铠甲,一边对他说:“也许我应该等你先安排好……也许至少我应该先去洗一洗……但我实在很累了……”
他眼中的疑惑渐渐去了,唇边漾起一个温和的笑。
“我知道这很失礼……”一边走过他身边,我一边对他说,“你可以找两个军士将我抬出去别的营帐,或者你足够好心将这里让给我……总之我不行了……”
“我要先睡觉……”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同时,我将自己狠狠砸进那张床——那张柔软、温暖、散发着干净气味的,让我感动不已的床,睡意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瞬间狠狠覆盖下来。
在意识残留的最后那个瞬间,我感觉到他走到我身边,轻轻将毯子盖在我身上,又拉上了布帘走出去。
然后我陷入了酣畅的昏睡中。
——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卷四 朝露 十 胜者
我经历了一个漫长、温暖、安静的梦。醒来时,发现窗外的天空泛着宝石样的蓝色。
有隐隐的灯光从布帘后透出来。我披衣步出,发现他仍是我来时所见的那个样子,披着晨衣在写着什么,案上一盏油灯如豆。
“醒了。”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说。
我点点头,看看窗外微蓝的天,说:“天竟还没亮。”
他看看我,然后迟疑着说:“天已经亮过一次了。”
我不禁“啊”了一声。然后心里有些羞愧之情泛起来。这么说,我竟一气在他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有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他,问:“你一直没睡?”
他点点头。
“不另找个地方睡会?或者你现在去休息吧,我休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