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家巷子,敲开了好几家的门,方才找到绣娘母女居住的所在。这些人家的女人们听说他们要找的人以后,都用帕子捂了嘴,咯咯地笑。
站在一扇长着青苔的木门前,刘歇深吸口气,便示意张千敲门。对刘歇这样的男人来说,要直面自己过去做过的荒唐事,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门里传来清亮的声音,“门没拴,进来吧。”
刘歇迟疑了一下,推门进去。
进门是个小院,头顶上搭了一方葱葱茏茏的葡萄架,绿得俏生生的,墙边摆了些盆花,都开得十分好看。地上平整地铺出一条青石小径,青石的那头,有一个女人穿着小花袄,在晾衣裳。
刘歇一时有些迷乱,仿佛他少年读书时做过的那个归隐田园的梦,成真了。
女人将袖子卷到肘边,耳边的头发有些散乱地垂下几绺。她转过身来,用手腕擦了擦额上的汗,咧开嘴笑,“这位客人,您要找谁?”
女人黑黑的,胖胖的,可是整个人都透着股爽快劲儿。
刘歇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些冲动了。他咳了一声,“你认识我是谁吗?”
女人走过来,从上到下打量他一遍,“不认得。”
刘歇有些狼狈。
张千道:“这是当朝威国公,刘大人!”
女人愣住了,手腕停在额头上,手指滴下水来。
“你……”
“永福,我叫永福。”女人垂下眸子,声音却很有力。
“永福。”刘歇清了清嗓子,“我要见女儿。”
永福露出一口白牙,“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黑胖上学去了,很快就回来了。要不您二位先坐坐,我去泡茶。”她转身回屋,咣当一下关上门,将两人扔在院中,面面相觑。
刘歇几乎要以为那女人一个人躲进屋里哭去了,可是眨眼的功夫,她便又笑呵呵地出来了,一手抱了壶茶,捏两个杯子,一手还在肩上扛了两条小板凳,像玩杂耍的一样。
“来,坐。”她把那小板凳端正地放在葡萄架下,招呼着两个男人。
刘歇一生从没坐过小板凳。他于是转身来到墙边,作端详花盆状。
永福也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她甩甩手,转身又自去晾她的衣服,权当这两个人不存在。
等了大概一刻钟,刘黑胖回来了。
黑胖一进门,便听到她娘兴高采烈地招呼,“黑胖,来,这是你爹。”那语气仿佛在说,黑胖,我今天多赚了一钱银子。
黑胖一愣,她看见院子当中坐着一个带刀的男子,面白无须,神情冷冽。这爹,会不会太年轻了些?黑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默默地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接过永福递过来的一口茶喝了,又默默地走到那男子面前,叫了一声,“爹。”
谁知那“爹”的神情瞬间变得十分古怪。
刘歇靠墙站着,忽然觉得来这一趟十分后悔。他实在不想走到那小黑胖面前告诉她,我才是你爹。
终于,张千站了起来,冲黑胖行了个礼,“小姐,在下张千,是威国公府的一等护卫。站在那边的是威国公大人,也是您的亲生父亲。”
黑胖挑眉看永福,“娘,这男人说的是真的?”
永福点头。
黑胖于是转身走到刘歇身边,“爹。”这回的叫声里添了一丝不确定。
刘歇细细打量了女儿一番。这女儿,比他娘长得略微清秀些,却仍然是个黑胖。
“你去上学堂,都读些什么书?”
“刚读了半部《论语》。”
“很好,半部《论语》也可以治天下了。”刘歇轻捋着自己那几根美髯。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好,你问吧。”
“你说说,女子,是什么?”
黑胖没有立刻回答。她也在端详着这个刚见面的父亲。他长得很是俊朗,而且身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气度和自信。她的父亲,是沉声说一句话,便能让千万个人腿肚发颤的人。
她想起在先生书房里看过的汉高祖刘邦的画像,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
“班昭《女诫》中说,女子,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叔妹第七。”
“那只是班昭说的。你呢,你怎么看?”
“要我说,女子就是一个‘从’字,再加一个‘慎’字。从该从之人,行慎行之事。”
刘歇眼睛一亮,觉得已从黑胖沉静的眼眸中,看出了几分自己当年的风采。又紧接着问:“那你觉得,皇后,又是什么?”
黑胖略一思索,“皇后,与普通女子无异,只是从该从之人,应誓死遵从,行慎行之事,当慎之又慎。”
刘歇抚髯大笑,“好,好,真不愧是我刘歇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