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伙都忍不住想要放弃,某一日,彭玉忽然从天而降。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竟是这三年里名声传遍长城内外的匈奴阏氏娜鲁夏——这癫狂反复直让人啼笑皆非的命运啊,有谁能够想得到呢?
——何况,这命运显然并未结束,不过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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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通报的卒子进去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营地内方才有了动静。千里奔行而来,却迎头吃一个闭门羹的白莲诸子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满腔火热统统凉到了脚后跟。鹿角栅栏好容易挪开了一条缝隙,一位年老胡将和一名身着胡服却明显是汉人长相的青年男子前后鱼贯而出。彭玉认得当前这人,忙招呼:“兀赤将军!”可后面这个,却让他不由一愣。如此出众的形貌,自己理当过目不忘的,为何却毫无印象?
老将兀赤满面疲惫之色,讲话也远不如往日那般粗声豪气:“这些都是……阏氏的部属?”
彭玉已知必然是出了大事,不由急急答:“自然是。”
兀赤点点头:“那你叫身后的人都把兵刃去了,咱们进去再说。”
彭玉当然不肯:“我们白莲只听宗主……阏氏一人号令;我要见阏氏,再不然见叶校尉也行。”
兀赤脸上露出为难之极的神色,末了,他对身后那青年挥挥手,道:“……阿哈犸,我实在说不清,你来。”
——他是……阿哈犸?
彭玉彻底惊呆了。的确,身形是仿佛,五官似乎也有点阿哈犸的影子,但那张脸……阿哈犸和自己相识相交足足也有三年了,三年间他面上无数的疤痕不见有半分消褪好转,自己分明才离开数十天功夫啊!
那青年开了口,声音晦暗沙哑,正是彭玉早听惯了的——竟然真的是他!
“我知道这是你们的‘白莲私事’,我也无意过问。但目前情势非常,事关危急存亡,非从权不可。”
彭玉按耐不住,叫道:“你别卖关子,究竟怎么了?”
“扎格尔……单于,他死了。”阿哈犸压低声音,用汉话回答,脸上无忧无喜,“而她和叶洲,也和死……差不多。”
……死了。
……谁?
迷雾里忽然传来了小小的脚步声,一位八九岁的匈奴男孩儿,穿着黑色貂裘,头发里编满金色和银色的护身符,正快步向自己跑过来。
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这孩子就觉得莫名熟悉,满心都是欢喜。
男孩儿径直扑入她张开的双臂之间,扬起稚嫩的苹果般的脸孔,面上却是成年人才有的郑重神情:“你别伤心啦,”他说,“我听到你在偷偷哭呢。”
“没有,我没有哭。”迷雾中有人回答,却不是自己。
男孩儿将小手伸到她眼睛旁边抹了抹,又举起来给她瞧,嘟着嘴脆生生道:“你在哭,你骗人。我会做个大英雄,我会保护你,所以,不要伤心了。”
她怀中忽然升起一阵莫大的感动,忍不住合拢双臂,将那小小少年抱紧。
“我不哭,”于是她说,“我不会再哭了。”
——这分明是她的儿子啊,她怎么忘了?是继承了黄金血与白莲血,和他的父亲一道,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河流的儿子啊!
她一闭上眼便能看见他长大后的样子,强健、英俊、飒爽、豪情洋溢。他有她的家族形状美好的脸型与嘴唇,还有他父亲挺直的鼻梁和温柔的黑眼睛。他注定建立不朽的功业,他注定有着无限远大的前程,他的世界永远也没有尽头。
“……敕勒达,”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叹息,“敕勒川之子,我心爱的儿子啊。”
可是那男孩儿却忽然挣扎,在她怀中执拗地抬起脸来:“你在说什么啊赫雅朵,你伤心得糊涂了么?我不是什么‘敕勒达’,我是扎格尔啊!”
……扎格尔?
……扎格尔!
这漂亮的男孩儿在她怀中飞快地长大,他的皮肤渐渐变黑,仿佛烈焰焚烧过的幽暗的余烬;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之间,一簇红艳火苗迅速燃起。
……他忽然张开双臂,反把她揽入自己怀中,额上的花朵红得滴血。
“是我,”他笑着,露出一口森森利齿,“你忘了我么?”
***
连长安从梦中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燃烧。她知道火焰并未消逝,火焰已永远留在了她的身体里,永远也不会熄灭。
她张开枯干的双唇嘶喊:“来人,快来人……”
——也许是“嘶喊”吧,虽然自己的耳朵只听见两声破碎的呻吟。但的确是有人冲了进来,她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谁握住了自己垂在榻边的手。
“阏氏……”
是萨尤里那小丫头的声音,带着浓重哭腔。
“长安……”
这是……额仑娘?赫雅朵阏氏去世后,她就搬回了车黎将军的帐子居住,真的是好久不见。
连长安努力做出口型,塞满烟尘和沙砾的喉咙一阵刺痛,只希望她们能懂。
“孩子……”她说,“孩……子……”
握住她右手的那只枯瘦手掌猛地僵硬。连长安许久得不到答案,不由焦急起来。
“……孩子!”她再次重复,挣扎着想要爬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