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雪听这一篇洋洋洒洒,虽然许多“之乎者也”的话有些深,但也觉着凶险,及至何太医把最后几句一说,她吓得双膝一软,不觉跪向地上,磕头道:“请太医救我们家先生!”磕了头,又把前前后后有关细节都说出来,哭着说:“都是我多嘴害得先生醒夜,是我害了先生……”何太医不理这些,又问些起居作息的细处,方才落笔,写了两张纸,标了序,道:“先将孙大夫的药方停了,第一剂药吃上一天,明日午时换第二剂,其间病人若思饮食,只需极薄的粳米粥。至后日,病人身体当会强健些,在下将来复诊,斟酌情况施个针灸,然后再换调养之方。”以上及后文中提及医理,都是荧某拿着几本古籍现编着玩的,作不得准。各位看官明鉴。
依雪接过这两张方子,粗粗扫一眼,见第一张上有连翘、黄芩、甘草、枳实等七八味,皆不是什么奇药,第二张也不过加了味枣仁、减了味黄芩,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她此时再不敢怀疑何太医,忙拿出去叫门外候着的小丫头去抓药,切切嘱咐道:“银子不论,到药堂里只管抓最好的药材来!别拿些有形无质、失了药性的东西来充数。倘若误了先生的病,卷铺盖到他们堂前闹去!”又到自己房间,开箱子摸出两个大银锭,也不拘分量,拿红巾一统包了,出来殷殷勤勤奉给何太医,送他出去,直送到大门口方回。
纹月被田菁差着过来帮忙,写云也过来了,看见依雪的动静,咬着纹月的耳朵笑道:“看她这会子倒舍得。妈妈不给诊银吗?她偏还另拿自己的体己给大夫打厚赏!”纹月并未说什么,正好依雪回来了,冲写云一瞪眼,道:“我的东西都是先生给的。但凡能救先生的好人,我给得再多又怎么样?!”
写云讪讪道:“知道你忠心就是了。”又在屋里装模作样转了一圈,看看插不进什么手帮忙,便告辞走了。
纹月仍在旁立着,接过依雪手里的毛巾,也不言语。依雪心里烦躁,踩在门槛上看看抓药的丫头还没回,风中却又有琵琶声传过来,不由得嘴里恨道:“这边病成这样,那边还弹得欢!”
“哟!别说,人家紫妹妹这样的勤快人得了机缘,能不练着吗?”传来的金琥的笑声,见是金琥、宝巾、嘉兰三个,结伴探病来了,依雪忙上前见礼。嘉兰按住她的肩,道:“成了!风地里站着叽歪什么,还不进去说话?”依雪只能掀帘子请她们进去。
苏铁卧在枕上,少不得将眼睛微睁,头转将过来,含笑寒暄。可怜声音都沙哑了。
金琥站在门边,不再往里走,笑道:“苏妹妹快别说话了!不然劳累了病体,倒是我们这些探病的不是了!这风寒发热的虽不算什么大病,也得好好儿静养才是。那你歇着,我们这就走了。”宝巾扑哧一声笑出来,道:“瞧金姐姐这张嘴,才进门就说要走了!”嘉兰却点头道:“苏先生还是该静养。来看看,是探病人的本分;若坐着不走,倒成打扰了。”金琥合掌道:“着啊!再者说,还有个病人要去探呢,探晚了,怕宝巾妹妹着急!”宝巾脸一红,拿手帕子打她,道:“偏你着急!”
依雪在旁边问道:“还有个病人?”金琥掩嘴笑道:“还有哪个,是李星爷,昨儿也着了凉了,今天也起不来床呢。”依雪大惊,朝外头努努嘴:“饶是这样,那位——还弹着?”宝巾冷笑道:“看多了几本书,当是庄周鼓盆呢《庄子》外篇‘至乐第十八’: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jiǎo)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呸呸呸!”
说完自己亦觉得这个比喻不吉利,“呸”了三声祛邪,正待再往下说,嘉兰止住她道:“行了!平常只管说笑不妨,如今苏铁的病还没好,听多了怕头晕。走吧,等她好些再来。”顺手把金琥和宝巾两个推出房去。
依雪在一旁庆幸,暗道先生终于可以休息了。嘉兰却又转身回来,在苏铁床头坐下。她原来喜用薰香,如今都洗净了,穿件家常棉布袄子,通身只有阳光里晒好的干净衣物的清香,连头发上也没抹香油,单拿条棉帕子兜了。苏铁阖着眼睛,唇角轻轻一扯:“走吧。”嘉兰只是温柔地回她两个字:“闭嘴。”
依雪咬唇站在门边,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这么默默地待着。药已经煎上了,纹月将熬好的粥罐先捧进来。依雪忙接过,热腾腾舀出一碗,端到床边,嘉兰顺手接过碗,拿小调羹细细调着,自己拿嘴唇试了试口。依雪将苏铁扶起,嘉兰便喂给苏铁。苏铁喝了两口,摇摇头,依然躺下。
琵琶声没有停过,从断续到流畅,隔着这么远的风声听起来,有了点儿幽幽的意思,竟觉十分悦耳。嘉兰将手伸进被子里握住苏铁的手,慢慢顺着琵琶调子哼了起来。这无语的温柔哼唱中,苏铁渐渐睡着了。
煎在火上的中药香也渐渐变浓。
在这时候,如烟轻轻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旁人能看出她的小心翼翼,掀帘时尽量轻些再轻些,先掀外头帘子,放下了,再掀里头的棉帘,免得带进风。进了门,并不再往里走,先是深深地行个礼。
依雪跳起来,抓住她的肩,边往外推,边压低声音呵斥道:“你还晓得回来?你一早跑哪儿去了?你还敢跑回来见先生……”呵斥声忽然咽回喉咙里。
门外,笑模笑样儿的,是小郡爷随身的小厮善儿,向依雪打个躬:“姐姐!忙着哪?”
依雪忙深深地还了礼:“善小爷!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还这么客气,叫奴婢怎么受得起?”
善儿笑容不减:“对姐姐们客气,那是咱们男儿身的本分。就是咱们爷,对着如姐姐还客客气气的呢!俺怎么能失了礼数?”
依雪困惑地看了如烟一眼,又转问善儿:“善爷,您是说小郡爷来了吗?”
善儿点头道:“早来了,刚刚跟妈妈在前头说了些话,叫如姐姐回来拿箫的。如姐姐也是心肠好,听说这边苏先生竟病了,她急得不得了,非得到先生床头探探不可。姐姐,这苏先生病情如何?能让如姐姐进去不?不用耽搁太久就好,我们爷还等着呢。”
依雪听他这么说,哪敢再作梗,便请如烟进去,还要向善儿说句好话,以示她和苏铁平时都是挺照顾如烟的,善儿可万万不能回去告诉小郡爷说她欺负如烟,惹出是非来。
如烟哪里顾得上这些,几步跑到苏铁床前,不敢出声,只挨着嘉兰跪坐下来。嘉兰的手仍在被子里握着苏铁的手,看了如烟一眼,轻轻道:“你们先生病着呢,你今晚能回来照顾她不能?”如烟眨了眨眼睛,点点头。嘉兰笑了。
这两人已经通了暗语。原委要从当天晌午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