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睿听苻晖一直论着家国大事,令席上气氛大是僵滞,苦笑道:“三哥,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只是,这女子怎么办?是不是遣她回家去?”
青黛闻言,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顿时滴下泪来。她伏地哭道:“民女因父母俱亡,方才在堂叔家过活。这一回去,指不定又要将我卖到别的什么人家了……”
苻晖也觉出自己谈论的话题太过沉重,遂笑道:“自古以来英雄救美,美人报答,大多是以身相许。五弟,我瞧你也没几房姬妾,不如就收了她在房里吧。”
苻睿慌忙摇手道:“三哥,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我……”
他觑眼望着释雪涧,已是满脸通红,明明是寒意甚重的深秋,额上却已冒出了汗珠。
苻晖暗暗好笑,料想自己这个性情率真的弟弟必是对那释雪涧动了真情了,也不忍再为难他,笑道:“罢了,我有了更好的了,倒也不要她。”
他恶意地盯了碧落一眼,说道:“便把她给了你做丫头吧!横竖都会在我身边。”
说完哧哧地笑着,竟将碧落浑身的汗毛都笑得竖了起来。
慕容冲,慕容冲,他可知道,他已将她推到了何等尴尬的境地?
假如苻晖执意要她,从中作梗的话,只怕她连秦王苻坚的面都见不到,又谈什么相助慕容氏恢复河山,报仇雪恨?
事实证明,碧落的担忧并不多余。
苻晖与苻睿等人分手后,径带了她和青黛回平原公府。安排好房间,又遣人送来许多的衣物和珠玉首饰,瞧模样根本就是打算将她长留在府中了。
第二日,苻晖赶早带了杨定入宫见驾,根本没理会碧落,仿佛笃定了她根本逃不出自己掌心一般。
碧落心知不妙,一早便起床来,由着青黛姑娘长姑娘短地唤着,为她收拾床铺,整理衣裙,只呆呆坐在窗口,对着满园秋色发怔。
苻晖的品味爱好自是与慕容冲截然不同。园子里,几乎见不到一株欺霜傲雪的菊花,连红枫都看不见。只有大棵大棵经冬不落的青松翠柏,密密挨挨地栽了满园,几乎连半点阳光也透不进来。倒是围墙一带,爬着些开着紫花的藤蔓,郁郁葱葱,颇具生机。
不过,时近初冬,菊园中的菊花,也该谢得差不多了吧?
她陪着慕容冲看了十年的花开花落,终于只剩了他独自一人。
便如慕容冲,也应该会很孤独吧?
他再独自在菊园中伤神弹琴时,谁去安慰他?谁去握他的手?谁再用温软的笑容,低低地唤他:“冲哥!冲哥……”
仿若,有大片大片的雪白菊花瓣,在眼前缓缓地飘落……
“碧落姑娘,姑娘!”
碧落忽然听到有人在惊慌地叫,连身体都在被剧烈地晃动着。
她忙回过头,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
她眨一眨眼,滚烫的液体从面颊滑落,而眼前终于明晰起来。
是青黛,正担忧焦急地望着她,推着她,一遍遍地问着:“姑娘,你怎么了?怎么了?”
她怎么了?
她……她只是满脸的泪水而已。
那样冷的风,迅速地将滚热的泪水吹到冰冷,却不知,什么时候会将滚热的心,也吹到冰冷?
青黛递给她一块帕子,小心地问道:“姑娘,你……你在想着什么人吗?”
“没有。”碧落忙擦净泪水,强笑道,“嗯,离家久了,想家了。”
青黛仰起尖巧的下巴,眸亮如珠,“姑娘的家……在哪里?”
家在哪里?
碧落给她一问,居然一时答不上来。
第八章 惜分飞 秋霜肃夜数寒星
她早记不得自己原来的家在哪里,父母又是什么样子。
她只记得,很幼小的时候,她住的地方像是荒野,但奶娘待她很好。哪怕奶娘自己吃草根,也一定会给她递一碗清粥,哪怕那粥稀薄得照得出人影,数得清米粒。
后来奶娘似乎攒了不少干粮,然后带了她,走很远很远的路,远到后来她回忆起来,只记得那长长而坎坷的路,仿佛通到天涯海角那样走不完。
碧落问奶娘她们这是去哪儿。
奶娘说去长安。
碧落问去长安做什么。
奶娘说长安有她的亲人。
碧落不明白。
她的记忆里,她唯一的亲人,这世间唯一待她好的人,就是奶娘。
几度,她们干粮耗尽了,奶娘便将她安置在破庙里,自己去打短工,或卖些一路攒下的绣品,换些吃的用的。
碧落也想去帮忙,可奶娘总不许。
她说,碧落不该为奴,不该为婢。
她随身带着一卷画轴,总用油布仔细包着。偶尔打开看时,她会告诉碧落,画中那个拈花而笑的盛装美人,是碧落的母亲。
碧落那半点也记不起来的母亲。
可不该为奴,不该为婢的碧落终究还是成了奴,成了婢,甚至成了被人打倒在沟渠中的小乞丐。
某一天,一队乱军冲过,碧落和奶娘失散了。
六七岁的小碧落四处拉着人询问长安在哪里。
她要去长安,她要去找奶娘。
终于,有人带她去长安了,可惜,却将她转卖给富贵人家为婢。那样一个清灵俊秀的小婢女,在日渐繁荣的长安,还是值几个钱的。
碧落记得奶娘的话,她不肯为奴,不肯为婢,一次次地逃离,一次次地寻觅,一次次地失望,直到遇到了慕容冲。
她这一生记得的亲人,竟都和她毫无血缘关系。
“青黛,”碧落低声道,“我的家,在平阳。”
有慕容冲的地方,就是她云碧落的家。从她八岁起,她便已无可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