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正是东晋太元七年,苻秦建元十八年。
四十四岁的秦王苻坚先后灭了燕国、凉国、代国,击匈奴,定西域,除了偏安江南的东晋,北方之土,已尽属大秦。
八月,秦王得密报,王皮私铸兵器,似有异心,遂派吏部侍郎林景德借察访雍州政务之时暗访。数日后,林景德于飘香楼名妓石绛珠的香闺之中遇刺,顿时引起朝野震动。
秦王苻坚遣第三子——平原公苻晖,即刻前往雍州彻查此事。未至雍州,便遭到他的堂兄、东海公苻阳联合王皮起兵围截。
苻晖早有准备,在雍州城外与苻阳军激战,将为首的苻阳、王皮等人一举擒获,押往廷尉治罪。
一场苻氏内部的谋反,就此以失败告终。
消息传到平阳太守府时,碧落正半倚在竹榻上与慕容冲下围棋。闻听此事,她的手有些抖,一枚白子从指缝间掉落,滴溜溜地在地上转着。
慕容冲自然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可如今,苻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将苻阳活捉,根本没让他构成任何威胁,更遑论造成理想中秦国大乱的局面了。
可慕容冲依旧很安详。他不慌不忙地在棋盘上下了一子,淡淡说道:“知道了。”
仿若听着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依旧优雅宁和。碧落捕捉了很久,才依稀感觉慕容冲的眸底深处似暗了一暗,有一瞬间的空茫和悲哀。那一瞬间,他的眼眸,如同他手中那僵冷的精磨黑色棋子,光洁明亮,却没有神采。
或者,失望已经太多次,再多一次,也不会增加多少伤感。
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会不会让一个人的心变得越来越麻木,甚至麻木到感觉不出痛苦和欢乐来?
“苻晖安顿好雍州事宜后,听说往这里赶来了,估计一两天内就要到平阳城了。”慕容永在继续禀报。
他虽是慕容冲的远房叔父,但比慕容冲大不了几岁。他容貌峻瘦,对出身大燕皇室的慕容冲极为尊敬。他从京城长安,一路追随慕容冲来到平阳,转眼已近十年。
慕容冲深居简出,不太理会政事,平阳的地方政务大半交给了慕容永等人打理。
“苻晖?”慕容冲秋潭般的深眸忽然幽深下来,“他来做什么?”
慕容永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要不要将暗中准备的兵器分散藏到可靠的鲜卑人的坞堡中?”
“不用了!”慕容冲的手指拈着一粒棋子转动着,说道,“他若真有了疑心,该带了他的大军一起前来才对。”
他的眼神变得遥远,嘴角挑过一抹讥嘲的笑,“只怕他从不曾将我看作对手吧。”
慕容永离去,慕容冲拈着黑子,却许久不曾落下。
金灿灿的秋日阳光自雕花窗棂舒缓地落下,落在这年轻男子的额上,仿佛给他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仿若乍晴还阴的夜空里朦月周围的月晕。而他眸中的隐痛,终于在那苍白的月晕中越来越鲜明。
碧落很少看到慕容冲这样失态。即使他有再多的痛苦往事,再深沉压抑的心事,他也只是淡淡而嘲讽地轻笑,在轻笑时掩饰住自己所有的悲哀和怨恨。
“冲哥,”碧落忍不住皱了眉,问道,“那个苻晖你认识?很厉害吗?”
“苻坚的儿子,我又怎会不认识?”慕容冲已恢复了清雅从容,终于落下一子,然后缓缓地道,“我在秦宫里待了三年……三年……”
他的神色虽已宁谧,可碧落却一眼瞥到,他的指甲已深深抠到了掌心之中。碧落的心也好似被他抠住一般,半日透不过气来。
半晌,她握住了慕容冲的手,“冲哥,你若很讨厌这个人,我设法混到他身边去……杀了他!”
她跟秦王苻坚没有仇,跟这个什么苻晖更是素未谋面,但慕容冲的仇人,一定就是她的仇人,慕容冲的愿望,也一定就是她的愿望。
“不用了,苻晖没那么容易对付……何况,我们要对付的,并不只是他。”慕容冲似有了几分疲乏,他将碧落拉到胸前,闭了眼,感受着怀中女子温暖柔软的躯体,轻轻地说道,“秦宫三年,皇姐一直告诉我,我们会报仇,一定会……而这十年,有你伴着,也这样劝我。幸亏……还有你们……”
慕容冲的黑发很软,丝缎般垂下时,凉凉地拂着碧落的手,让她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冲哥,我会一直陪着你。”碧落温柔地低低说着,乌亮的青丝与慕容冲的黑发纠缠于一处,同样的如丝如缎。
她一直很努力,学文,习武,甚至去研究那些本该与女子无关的兵法,只为能陪伴慕容冲,帮他实现他的愿望。
哪怕那个愿望,在秦王苻坚越来越强大的统治下,一日复一日地更加苍白而无力。
慕容冲微微地笑了,眸中的神采,刹那间如孩子般澄明清澈。
于是,那金色的阳光也更加温暖怡人了。
“禀公子,有客人求见!”
忽然,有侍卫前来通报,打断了阳光下的宁和平静。
碧落忽然紧张起来。
莫不是苻晖来了?
“是京城来的吗?”慕容冲温和平静地问着,却将碧落的手握得紧紧的。
“不是,那人称是北地长史派来的,姓高。”
北地长史?
碧落松了口气,微笑道:“冲哥,我让人沏茶去。”
北地长史慕容泓,正是慕容冲的四哥。明里暗里,两人一直有着联系。但雍州方才出事,慕容泓本该略略避嫌才对,此时派了人来,必定有要事商议了。
碧落一边思忖着,一边命丫环前去伺候。念着慕容冲一直这么郁郁寡欢,不由暗暗发愁。
缓缓走到太守府前院,见满园已是秋色肃杀,红枫如血,秋菊金灿,银桂纷然而落,心下更是惆怅。碧落走到偏僻处,将长发绾起,舞起剑来,只盼能将愁意略散一散,待会儿再见慕容冲,能欢欢喜喜的,把他也逗得笑一笑。
何况,慕容冲的未来必定与战争和厮杀相关,牺牲与流血在所难免。比如石绛珠,甚至是她自己,都应该为慕容冲去铺平道路。而身手出众些,能帮到慕容冲的机会,也应该多些吧。
撇开让人心悸的未来,碧落剑影灵动处,舞落银桂如雪。桂子嫣然飘舞时,大片水银般的明光泼天洒地,只见天青色的短
襦下裳在其间轻盈流转,映着身后大片如血的红枫,似晨间曦光摇落着生命本原的芳妍,流光溢彩。她的剑法比起男子的剑术,更多了一份柔韧和从容。
一套剑术舞毕,红枫叶,银桂花,如蝶似雪,尚在悠然而落,而漫天的红白翻飞中,娇小的天青色人影稳如磐石而立。额前青丝飞扬处,那漆黑如夜的眸闪过一抹自信和骄傲,让那不施粉黛略嫌苍白的面颊,显出阳光般的明媚来。
能伴在慕容冲身畔,日后冲锋陷阵生死相依的人,就该如她这般吧?
她轻轻地笑,唇角不自觉地泛出一抹如水的温柔。
“好!好剑法!”
啪!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