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为什么要骗我?显阳殿那夜,你跟我说那么多,无非是让我不要恨你、怨你,可是,如今呢?我已知道真相,我仍然会恨你、怨你,更会伤心绝望……
母后,你我之间,就不能坦诚一些吗?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我?
母后,你宠我疼我,你也欺瞒我,教我如何再信你?教我如何再靠近你?
母后,倘若你无意害死皇兄,可是为何要逼死皇嫂?这个世上,总有另外一种比“死”更好的法子!为了皇位,为了权柄,罔顾亲情,明争暗斗,等到杀尽所有的亲人,你才会罢休,是不是?
风过处,遍体冰凉,满目酸痛。
宁歌稍稍回神,发觉自己身处西洲十里烟波。夏夜深沉,此处人迹罕至,宿卫亦是半个时辰轮班巡视。
树影摇曳,三分幽秘,二分诡异,一分可怖。
突有脚步声趋近,宁歌心口猛跳,手足微抖,冷汗沁出。
“谁?”她决然转身,大声喊出,却见一人萧萧站立,淡辉洒照之下,面容灰暗,眉宇朗朗如月。
“公主莫慌。”杨策低低道,缓步迎上来,玄缎黑袍迎风飞摆,“为何一人来此?”
“你跟踪我?”宁歌问道,冷冷定眸。
“臣今夜巡视,途中看见公主一人独走,不放心,便跟了过来。”杨策听出她嗓音哀伤而嘶哑,温柔凝视她,“此处阴凉,臣护送公主回殿,可好?”
为何他总在她悲伤难过的时候出现?为何他总在她危难险境的时候出现?无论是巧合,抑或他刻意如此,他都给予她片刻安定,他都为她涉险、拯救她于危难之中。
此时他就站在跟前,目光温暖,令她渐渐安定下来。
宁歌幽幽望他,语声微弱:“朝堂上,皇城里,宫闱中,没有夫妻,没有父母子女,没有兄弟姊妹,只有君臣,只有猜忌,只有残酷无情的争斗,只有你死我活。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的?”
显阳殿那夜,母后这样说,旁人也是这么想么?
杨策目光一凝:“臣不敢妄言。”
宁歌眨眸一笑:“不敢妄言,”她转身,望向暗黑无际的水面,“不是不敢妄言,而是——你也认为如此。”
杨策沉重道:“历朝历代,皇权斗争向来残酷,不是你死我活,便是刀光剑影。若要稳立高处,必须心狠手辣,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宁歌呵呵低笑,笑声冷凉:“果然如此!”
杨策望着她悲伤透骨的侧颜,嗓音暖暖:“然而,臣相信,无论是在哪里,总会有真正的夫妻之情、真正的亲情,或许他们不是,但是,我们是。”
语声坚定,似有弦外之音。
宁歌勾起一抹冷笑,莞尔望住他。
杨策淡淡一笑,笑容皎皎:“‘我们’,并非你与我。”
绿荫浓密,夜风袭来,寒凉遍生。宁歌忍不住打了一声喷嚏,收紧双臂。
杨策解开外袍,披在她身上:“公主担心受凉。”
瞬间,他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围拢而来,将她包围。与皇兄的沉沉衣香迥异,与二哥的飘逸淡香迥异,这是独独属于他的味道,温暖而阳刚。以前也有数次接近,此次却极为敏锐。
往事一幕幕从脑中掠过,湖畔树下,她为他拔箭,将他搂在怀里;莽莽沙漠,他扣住她的手,不离不弃;四片干裂的唇久久痴缠,疼痛而感动;他的鲜血深入唇瓣,只为她能够走出沙漠……
手足渐渐温暖,却有眩晕袭来,她软软倒下,幸而他及时伸臂揽住她,手掌贴在她额上:“公主受凉了。”
宁歌搂住他,伏在他肩头:“好累,让我歇一会儿。”
杨策用劲抱住她,不想深究她是刻意或是无意。
她只是贪恋一时半刻的温暖。
第十四阙 善哉美人行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
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流火六月,洛阳城盛传《善哉行》①,市井坊间多有传唱,更有好事者纷纷追问:我朝帝王心中的美人,究竟是何家女子?
(注释①:《善哉行》,曹丕作。作者不才,引用该诗。)
宁歌自然听闻,也晓得二哥浸透于锦字辞藻之中的愁苦与痴恋,然而,心字成灰,她已然无动于衷。
只是,他为何这般大意,竟让诗赋流传至市井坊间?如此一来,新皇圣德有失,多数百姓引以为谈资笑柄,好事者会不会猜到诗赋中的美人便是湘君公主?
如果母后听闻,将会如何?
残阳如血,郁蒸难耐。
宁歌悠然漫步于曲折宫道,身后只有绫子跟随。
绫子正要抬首,却硬生生撞上已然驻足的湘君公主,只见公主静静望向前方——不远处,一人索然站立,玄色九龙帝王服制,广袖翩翩,眉目间似笼罩着郁郁愁色。
宁夏飘逸走近前,沉沉凝视湘君公主。
见此,绫子悄然退下。
四目相对,目光交汇,百味杂陈。短暂,却又那么漫长,长得仿似一生一世。
“阿君……”良久,宁夏低低唤了一声,似有千言万语,却缘何说不出口?
“臣妹叩见陛下。”宁歌敛衽行礼,恭敬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