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晨间,皇帝升座紫宸殿中接见,她站在那极高极深的御座阴影里,眼望世子恭谨参拜,一举一动,无懈可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抬头,因此,也没有看见她。
姐姐造的紫宸殿,实在是太高太深了……
她到底是在想什么呢?舍弃了先祖留下的太和殿,宁愿将御座设在无限孤寒的高处……
宦官响亮而略带尖厉的唱名声打断了宝锦的沉思,她抬起头,却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地迈步入殿。
蜀王世子李桓,高冠宽袍,一派名士的飘逸气度,一双桃花眼中也敛了微笑,变得沉静专注。
他上前向帝后行礼,皇帝示意赐座于席,皇后却是瞧着他笑靥如花,“世子真是一等一的好人才,我若是有个姊妹,定要与你结亲!”
世子闻言,微微一躬,笑道:“在下生来不羁,性喜流连秦楼楚馆,若真与您家小姐结亲,娘娘此刻怕是要叫刀斧手来伺候我了。”
皇后被他这等诙谐言语逗笑了,连皇帝也忍俊不禁。
“真是名士自风流……世子乃当世俊才,不知哪家女子才有这福分呢!”
宾主正在笑语,却见殿外匆匆而入一人,是方宛晴。
她面上怒色未消,虽然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却被皇后一眼瞥见。
世子也多看了两眼,向身旁侍女低声打听着什么,皇后心中越发不快——才刚笑谑嫁妹,堂妹就迟到露丑,生生折了自己的颜面。
皇后看着这满座辉赫,将怒气压了下去,示意侍者开席。
御膳珍馐被源源不断地送上,席间主客皆是妙语如珠,对答玄妙。
“朕在京中,也久闻世子贤名……”皇帝示意宫人斟酒,冷峻的黑眸中竟是赞赏之意,“蜀王有你这个儿子,实在受益良多!”
这话虽是实情,却也颇有深意,李桓目光微闪,笑着举杯不语。
皇后在旁却不罢休,笑着问道:“世子有几个弟妹,可还住在府中吗?”
“有两位弟弟,三位妹妹。”
宝锦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知道这两方看似闲谈,实则句句有深意。
所谓的蜀王,并不是朝廷分封的王爵,而是前朝派下的一名刺史,他趁着朝廷不察,与当地女土司联姻,到景渊年间,隐隐已成一方之主。
等到义军四起,天下大乱,他也趁势而起,举旗自立为王,这才有了蜀王的名号。
新朝刚立,暂且不愿多动干戈,这位蜀王也见机称臣,彼此之间虽然相安无事,却也是各自戒慎。
世子乃是女土司所出,本是当仁不让的继承人,可是生母早逝,父王又纳了宠妃,生下一堆弟妹,多年的枕边风下,对这个长子也是心怀猜忌。
她正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宗卷资料,却见乐声悠扬中,有一名青衣宫人悄然而入,来到皇后身边,悄声急切地说了几句。
皇后面色一变,咬着牙冷笑不已,目光直射阶下的方宛晴。
宝锦离得略近,隐约听见“王美人”、“瓷瓶”、“御医”等语。
皇后眼中怒色越盛,却在下一瞬强压下去。她举杯为贺,觥筹交错间,宫乐越发喜气欢畅。
皇帝饮了几杯,与李桓谈起了政务兵法,两人越谈越是投机,虽然心知是敌,却仍有知己之感。
“听说你还精于辞赋,真是难得……可惜朕出身贫寒,未能学得这些,如今想来,仍觉遗憾。”
皇帝叹完,酒兴一起,于是唤过一旁的近侍,“去请翰林院陈学士!”
皇帝宴饮,本就有当值的侍从学士,不到一刻,殿门前便出现了一道年轻的身影。
那人未着官服,大约二十多岁,面目英俊儒雅。到了皇帝近前参拜,皇帝示意他起身,赐了座位,这才笑道:“今日有贵客在此,不妨以文会友!”
陈学士虽然年轻,却很是老练世故,早就听说这位世子的微妙身份,听着皇帝的语气,知道不能示弱,却也不能太过欺人。于是起身斜坐着,正打着腹稿,不经意间瞥见皇帝身后侍立的宝锦,不由浑身一震。
他唤过宫人,低声询问了两句,面色越发难看,额头也冒出冷汗来。
“怎么,是一时想不出题目吗?”皇帝惊奇道。
“臣……臣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在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陈某平日伶俐的口舌在这一刻变得笨拙,偷眼瞥着宝锦,嘴唇都有些发抖。
“近日天气转冷,你们文人身体柔弱,更要注意才好。”皇帝以为他偷眼看来,是怕自己发怒,反而宽慰了几句。
宝锦见这人面色有异,一副惊骇欲死的模样,心中知道不对,可搜遍脑海,也没有此人的印象。
正惊诧间,端盘盏的侍女递来一道纸折,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两字:“陈某。”
字迹鲜红淋漓,以朱砂写就。宝锦看过,心中一凛:红名为信,是要处决的死犯才用得着的。
这意思……是让自己杀掉陈学士?
“是谁送来的?”她看着笔迹有些熟悉,于是向侍女问道。
“是月妃娘娘。”
确实是她……
宝锦端详着字迹,确信不是伪造。
她望着阶下神情恍惚的陈学士,心中踌躇未定。
明月并非无事生非之人,她若是起了杀心,必定有她的理由。
可如今众目睽睽,却要怎么取他的性命?
况且……不问缘由地胡乱杀戮,也不是自己的行事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