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连默默上前,半跪于地。
香宝在文种惊讶的注视下踩着他的膝,狠狠踏上马车。
文种驾车,史连在车外与文种并排而坐。马车平稳地向前,香宝坐在马车里,双手抱着膝,蜷缩着一团。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吱”地一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香宝,到了。”文种的声音马车外传来。
香宝僵了一下,止不住的轻颤起来。
史连在车外见香宝久久不下车,等得有些不耐烦,抬手掀开车帘,便看到香宝惨白惨白的容颜。
“下车吧。”淡淡的,他伸手道。
香宝咬了咬唇,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香宝。”文种领着香宝进了府,忽然轻声道。
“嗯?”
“这是你第一次到我家吧。”
“嗯。”香宝轻应。
正说着,文种已经在房门口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了房门。
香宝的脚步微微一滞,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进屋子。那么渴望见到人,现在已经近在眼前,她竟然不敢进屋去见她一面。
“进去吧,莫离在里面。”文种的声音很轻,轻到香宝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见香宝迟迟不动,文种先走了进去,掀开榻上的帘子。
榻上躺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双目轻阖,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
文种心里又是一痛,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第一回见她,是在留君醉。
初闻留君醉的莫离姑娘邀请他和少伯二人,说要献计,不是不惊讶的。留君醉的莫离姑娘,会稽城里谁人不知,好奇之下便拉着少伯登门拜访。
那一日,随着还是丑丫头的香宝走过长长的雕花木廊……远远的,便是一阵悠扬的琴声,他不禁好奇,能够谈出这般琴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直到走进一处清幽的小院,闻到一阵芬芳……
满院春色,百花争艳。
可是……花再美,也美不过花间那一个弹琴的人。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一袭白裙,顾盼之间皆是风情,却美得不沾半点人间烟火。
于是,他便如呆头鹅一般,连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柔弱女子,却献出一条毒计,那一战空前惨烈,越军以三万大败十万吴军,至吴王阖闾重伤而亡……
那般决绝的计谋啊。
她说她是要离的女儿,她说她讨厌英雄,她说她要报仇……
那个有着柔弱身躯的女人,却有着最最刚烈的性子。
所以……为了不至于成为香宝的拖累,她宁可服毒自尽。
她说……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所以……她就承担所有的不快乐吗?!
那一日,看着那个十指纤纤,面带轻愁的女子,生平第一回,他心里有某一角被触动了。
从此魂不守舍,一发不可收拾。
缓缓伸手,轻轻触上她的脸颊,一片冰凉……他猛地收回手,狠狠握拳。
那般决绝的女子!连死……都是如此决绝!
有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文种侧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香宝,她正低着头,轻抚着莫离的脸。
“子禽哥哥,我想给姐姐梳洗。”
文种点点头,吩咐了下去。
“点盏灯吧。”香宝又道。
“天还没黑啊。”
“我怕姐姐找不到回来的路。”
文种握了握拳,眼眶猛地红了,转身走出门去。
香宝仿佛浑然未觉,转身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梳洗用具,先拿了木梳,极小心极小心地替她梳理长长的头发,不小心手微微一抖,便扯下几根头发来,香宝惊呼,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回答她。
“姐姐,你疼不疼?”
静默。
“姐姐,你要梳什么样的发髻?”
静默。
“……呵呵,还是姐姐聪明,其实我只会一种啦……我比较笨嘛。”
静默。
“姐姐……我那么笨,你怎么放心丢下我一个人啊。”
静默。
正在给莫离梳头发的手猛地被人握住,香宝抬头,是史连。
“够了。”史连抿了抿唇,冷声道。
香宝轻轻甩开他,摇头,“你不懂,你不懂的,姐姐是最爱漂亮的。”
史连咬牙大步转身,走出门去,背着香宝站在门口,眼不见为净。
文种捧来了灯,放在莫离的身边。香宝已经替她梳好了头,正在趴在榻上细细地替她画眉。
一笔一画,极认真。
“香宝,别这样。”文种张了张口,轻声道。
“嗯?”香宝头也未回,一径描画着。
“莫离说,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香宝手微微一顿,缓缓侧过头来看向文种,“快乐?”
文种皱眉。
香宝笑了笑,“我恨她,我恨姐姐,真的好恨呀。”
“她怎么能先放弃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她的,即使是快要死的时候,我也会撑着,再撑着,撑到活过来,因为喜欢看到莫离的脸,喜欢看她见我醒来时惊喜的样子,因为我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
“现在……她怎么敢说,香宝必须快乐?”
“香宝……”文种上前一步。
香宝却不再看他,转过头看向莫离,“姐姐,如果你要我快乐,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静默。
于是香宝笑了,她咧了咧嘴。
她说,“你瞧,她没有说我必须快乐。”
文种上前一把捉住她的肩,“你哭一下好不好,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