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于是与西夏订立了和议,每年给他们银、绢、茶。对辽也是增纳岁币议和。
内心,毕竟是不服的。只是开始明白了,要与外敌相争,应该从内里开始着手才好。
庆历三年,任用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执政,希望对吏治作一些整顿。我想整个大局发展安定了,对外厚积薄发总是好的。
的确是有作用的,但是无法避免触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他们扣给范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会相信。但是,当整个朝廷都开始附和,那就不在于他做了什么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么事。而我偏就生了软弱的性子,没有办法指所有人悖逆。
庆历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布废弃庆历新政的诏书由天章阁拟好,呈在我的面前。我盯着那诏书,听外面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终于还是闭了眼,把玉玺往上面印了下去。阎文应捧了诏书出去,等候在外面的众臣听阎文应宣读完,齐声说:“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这辈子的人生,终于还是失败的。
回宫后听说伯方在母后山陵代我守了那么久,现在郁郁成疾,已经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讯,居然心里一恸。我虽恨他把艾悯和我的事情泄露给母后,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长大的人。我十三岁那年,在寒夜里等艾悯到几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临终时,请我们代为向皇上呈上这个。”报信的人把东西递上。
细密缝死的锦囊,被拆开后,只有一颗珠子。银白色的椭圆珠子,触感冰凉,透进我的脉络,一直冷到心肺间。
他居然冒死忤逆我,没有遵我的旨意把这珠子连同仙瑞池深埋。
他为什么要把这珠子偷偷留下?我当时不是说,我要让艾悯死在这里吗?莫非,连他也知道,我最后留下的,除了回忆,将什么也没有?
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在半夜醒来,在暗夜里坐了许久,起来站窗前看外面。雨已经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师门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苍白。它是注定孤独的。因为没有陪衬,才能够在周围的暗淡星星中光芒夺目。
北落师门,兵动之星。
我小的时候,曾以为自己会有挟北落而席卷北方的一天,现在我这辈子,不知道与它还有没有缘分。在四周强敌的包围下,大宋和它还有没有缘分。
我看了它一会儿,不知为何,心情郁闷极了。在这样的夜里,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颗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来,鬼使神差般一时失手,掉在地上。我俯身去捡,却发现那珠子不知道哪里的机括摔到,此时在地上像蚌壳一样缓缓张开,露出里面两颗凸起的红绿小珠。
我讶异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那红绿两色的珠子发出光芒来,在黑暗中幽荧明灭。许久,我犹豫着伸手去触了一下绿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手轻轻一按,陷了下去。有风从我的耳畔呼啸而过,远远落到遥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惊,急忙抬头看周围。
我周围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弯曲,藻井旋转,连脚下的地砖都开始凹凸起伏。我在惊骇中伸手去扶身边的柱子,就在我伸手的刹那,我身边全都变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从来没见过的墙上。
转头看身后,全是黑暗,没有点灯烛,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依稀看到这个房间不大,摆着的物事却很怪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只有形状没有花纹的四方柜子是不是家具。我把身子贴着墙壁,靠在墙上好久,慢慢适应了这里的昏暗,挪到窗户边,窗户上嵌着透明而坚硬平滑的东西,像西域进来的玻璃,可是居然这么大这么平整,真是让人惊异。
透过帘子缝看外面,整个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状的高大物体似乎是这里的房屋,里面外面都放射着光芒,连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灯照出明亮光线,夜空被过量的灯火映得粉红,天空的颜色浅得看不见一颗星辰。街道上还有奇怪的东西呼啸来去,速度快得只有一闪就消失。
这个世界,过分明亮得连星月都没有办法在天空显现。漂亮得让人惊异,可是,却也怪异。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色。
窗户旁边有一扇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我迟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门,打不开。我于是握住那门上的把手,向左右转了几下。
门轻轻“喀”一声,缓缓被我推开。里面没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时间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渐渐看出个轮廓来。
对面的床上有个人在安睡。我小心地走过去,仔细地端详她在黑暗中的睡颜。
我当年在无数个夜里,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颜。也不知道是梦是幻,觉得她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
但等我俯身下去,细细地贴近她时,才发现这样近的凝视,她再不是当年的清扬眉宇,她的眉心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似乎一直不开心。
我当年这般喜欢的人,我终究没机会看着她在身边老去。她还是只在我的梦里衰老。
在这么广袤的长远时间里,她刚刚好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在这么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喜欢上她,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又或许,可能是劫难。
是啊,谁知道是劫难还是缘分。
现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处。我宁愿我就这样在她沉睡的时候,静静看她几眼。伸手顺她的发丝抚摸,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能染指的,也只有它。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被她的头发流泻着覆盖。我看到那一页的画,是我熟悉的宫廷画师张榴的笔触,画上一个脸色沉郁的男人,神情灰暗迟钝。下面还有几个字。
祯赵宗仁宋。
我犹豫了半晌,几近恐惧地把那五个字反过来念。
宋仁宗赵祯。
旁边有字,“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惊骇地定在那幅画上。难道这就是我将来的样子?她这里的人,能够看到我的未来吧。知道我将来要变成这样的人,眼神空洞萎靡,头埋在缩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滞。似乎人生中,再没有东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这里的人都已经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这样的自己。
我将要这样地做四十一年没有成就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