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切都淡得失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镀着月华的冷暗白边。仿佛我们的以前,已经风一般吹了过去,再也没有任何渣滓留存。
所有的一切,冰冰凉凉。
十一年前的惊蛰这一天,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所有的事情都从这里开始了。
我常常风露中宵,站在锦夔殿外就痴了。十一年来的一切,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只要一个小小契机,就能把所有回忆连根牵扯出来,连着血肉筋骨。但我却从来也没有勇气进去,而今日从张清远那里离开,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离开,却不偏不倚,她也没能安睡。
这样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万籁无声,我们都是彻夜不眠,上天让我们撞了个正着。
她在这里已经很久,人生一片凝固。我不知道她心里的感受,那无数暗夜晨昏重重叠加的无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烂,等不到一缕云烟。就好像我的等待,同样没有出路,她也不会知道我的感受。
我们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彼此,隔了好久,我狠命吸了一口气,低声叫她:“艾悯。”
她猛然一惊,抬头看我,逆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们能说什么?我十年的迷恋,早已成了尘埃。我逼自己拔足。现在,我们也已经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此时外面的内侍突然齐声惊呼。
她扬头看天边,我回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满天无数的星星,在天空里画出轨迹,争先恐后地流逝在黑暗中。在一天的陨落星星里,有一个巨大的纺锤型亮光一掠而过,隐没在地平线上。我听到她一声惊呼,回头看她,她眼睛里有奇异的光流溢出来。
整个天空,都是流星。倒像我们头上的苍穹都在流泪。似乎连上天也知道,我们再没有缘分了。
我们沉默地看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大变故,这遥远的惊心动魄,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夜风猎猎。我偷眼去看她,她却只看着天空出神。
内侍在远处启禀:“皇上,天大雨星,可上步天台观之。”
我点头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她,她慢慢走到辰游池边,那里满栽迟海棠,本应是重瓣粉红,但上面悬着一盏晕黄的琥珀灯,映衬得那一树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烟灰紫。她一身昏黄。
走出锦夔殿,旁边突然传来小兽的声音,一个小黑影猛地自我身边窜过,钻进去年的枯草中。
那行动极其敏捷,我还以为是什么,却见两个宫女匆匆跑来,低声叫着:“雪奴,出来看个星星都要乱跑,看我们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转身要趁她们没注意我时离开,却听到她们轻声商量道:“等下可别告诉娘娘跑这里了,娘娘一定会说染了晦气,还不是要拿我们是问?”
“就是,连个孩子都要在册封前一刻流掉,可见就是命!不知道官家还要把这女人留在宫里做什么?”
两人渐渐走远,我站在那里,觉夜风又细又硬,钢线一般。这世上,大约没有人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也好,至少,我还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只好把她困在自己身边,我要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梦想成了灰烬,才能够甘心。
我年少时的梦想。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们以前的第一次见面。多年前在这步天台,她轻快的笑容,眉眼清扬。她用她的手轻轻拍拍我的右颊。
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我们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龃龉龌龊?
可惜我这样爱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身后当值的天监灵台郎忽然诧异地“咦”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个黑色的方形物事,我接过来看,这东西薄薄如纸,四周有奇怪的文字,和以前在她的钱币上看到的蝌蚪字差不多,中间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入手沉重。
我便让伯方收起来,说:“朕明日给大学士们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经快要亮了。我看着天边怔了半晌,才终于说:“伯方,你把那东西送到锦夔殿,就说……大约是她故乡的东西。”
流星过后,第二天天气晴好,四月天空清朗。云朵薄得如丝絮扯碎,纷扬飞散。
今日惊蛰,要在后宫辟田地示春耕。
皇后今日穿了青衣,只袖口裙角有宝相花,用绢布扎了头发,与平时相比,格外清致。
我才刚刚举起锄头,母后就到了。她自从称病退居以后,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夺她权力的同时,也夺了她的精力。
我作势锄了半畦,就丢了锄头,过去扶了母后坐下。伯方奉上麦苗,我下去插了三把,觉得挺有意思的,让皇后与各宫的人都下来和我一起种。伯方忙拦住我,说:“皇上不宜多触农事,请罢了。”我只好丢了东西上来,仔细把手洗净,扶母后离开穆清宫。
走到华景亭,我停下与母后小坐,抬头看着禁苑中开始上灯,火光隐约中,各个屋檐墙角光芒红艳,衬得宫苑梦幻一样。
宫人侧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个无事,拿了几个铜钱出来扎毽子。母后颇有趣味地看了一会儿,让人拿了那毽子过来,在手中轻轻丢了许久,微微笑出来,说:“母后当年很喜欢踢毽子,你父皇还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钱来给我做……好像就是昨天一样。可惜我的大好年华,一瞬就过去了。”毽子被母后皱裂的手抛出,铜钱在地上“铮”地一跳。那女孩儿忙捡走。
母后回头看我良久,伸手来细细地摸我的颊,仿佛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总觉得你还没有长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永远都是受益,那个夜里起来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着回去睡觉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执起我的手轻轻说:“我现在最亲的人,只有你了……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个艾悯带你去看了她……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原来母后早已经注意了艾悯与我的事。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是瞒不过一个看着我长大,养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于是慢慢点点头。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大寒前一天。我已经差人告诉母后我和艾悯要过去,母后还让侄女进宫来,然后谈到赵从湛,那真的都是凑巧吗?
难道,连她因为赵从湛而挑拨我对抗母后都已经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