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太祖皇帝的孙子,所以……”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脉和我这一脉的关节,知道赵从湛是朝中最难立身的人,口气里居然对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们还是放烟花吧?”我不想再和她谈论赵从湛,捧起她的烟花问。
她的烟花果然非常漂亮,一点光丸冲上夜空,爆裂一声,万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织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却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而每个交叉点又都有菊花瓣似披散的光线四下炸开,孔雀尾羽一样渐隐在月光下。
我们站在御沟边仰头看,旁边的每一个人都赞叹。
我在她的身边,明明是一月天气,却像在看着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绽放,冬天在刹那退散。
旁边有人扛着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张大嘴巴看。
烟花的余烬在空中雨点般下落。她突然低叫一声,扑上来把我抱在怀里。
我睁大眼睛,看她身后,那着火的布幡全都扑在她的后背上,火把她的头发映得通红,她整个人都像消失在红色中间。我拼命地抱着她的后背给她拍火,那些镂空的细碎漂亮花边已经全部被火舌翻卷成黑色,头发也烧了一块。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头都噎住了,她却吐吐舌头,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讨厌,买到假冒伪劣商品了,这烟花居然不是冷温的。”
我们挤出人群,我忍不住还是伸手握住她的头发,那些烧焦的尾梢,长长短短。
“没有关系,我早就想要剪个短发了。”她拉拉自己的头发,朝我微笑。
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她还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对着我笑?
我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诧异地伸手给我擦眼泪,说:“没关系的啊,我们那里大家都喜欢短头发的,我改天剪了给你看看,很漂亮的哦!”
“你为什么……要帮我挡着?”我低声问她。
“因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当然要保护你啊。”她随随便便地揉一下我的头发,也很不经意。
我低头看御沟里的月亮,正月十六,异常明亮。
也好吧,总算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是因为我是皇帝,不是因为有其他所图。
她是为我。
她碰碰我的手,问:“你这次有没带钱?”
“没钱……”难道要赔布幡?
她指给我看躺在一棵柳树下的小乞丐,说:“他大概只有十来岁呢。”。
我盯着小乞丐端详良久,说:“我认识他。”
“……不可能吧?”她愕然。
我盯着小乞丐的衣服看,真是肮脏,因为污垢太多,袖口油光发亮,破掉的地方没有缝补,打了无数个结来藏破洞。他身上盖了条稻草编的窄窄被子,上面衬了点破布头,露出脖子上一个胎记,乌紫一块。
我真的认识他。“他和我一样大,生日也一样。”我转头看她,“四月十四。”
她诧异地看我。
“我以前还在庆国公府的时候……刚被封为寿春郡王,是八岁的时候,常常在最靠近街路的楼上看外面,经常会看见他,他小时候打架特别厉害,当时有个小胖子,很高很大的,最喜欢欺负其他小孩子,但也不是他的对手,每次都被他打得落荒而逃……我那时每天晚上都希望第二天自己变成他这样的人。不过后来他爹把他的腿打折了……他就不是胖子的对手了。”
“他爹打孩子好重的手……”她看着睡得香甜的小乞丐,皱眉说。
“不是的,他爹爹是故意的……因为他说,孩子长大了要的钱就少了,残疾的话能多要点。他断腿的第二天是我九岁生辰,父皇让我兼中书令,同时拟旨进封我为升王……我跪下来接旨的时候,其实心里想,我才不要什么中书令,我就想要一件和他一样的衣服,我穿上就可以出去帮他一起打架,我要像他一样在街上的泥水里打那个老来抢他东西的胖子……可是我那天连父皇的面都没见到……”
和我一样大的乞丐,在柳树下缩起身子,睡梦中紧了紧稻草被。
他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也许我们还吵到他了。
“后来我上楼去看他,把桂花糕包在纸里丢给他,他很开心,说正好是他的九岁生辰。”
“原来他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我告诉他明天再给他带糕点,可是第二天我就被接进宫去了,父皇决定立我为皇储……我装病不去,御医却给我灌了大碗难喝极了的药,然后说我是因为太欢喜了所以身体不适,把我抬进去了。我平生第一次失信,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她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抬头看她:“你看,我以前的愿望,其实就只要一件破衣服就可以了,可是偏偏他们把整个天下给了我。”
我当时有句话很想对她说,但是因为羞怯,终于没有出口。
我想说我现在的愿望,希望一辈子就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我喜欢她在身边陪我一起……我喜欢她身上的味道,白兰花的,没有一点威胁,安全,温暖。
可是我哪里知道命运给我安排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去时,天空已快亮了。我马上钻到被窝里,闭上眼想稍微装睡一下,没想到因为太累,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语,大约是在这里过冬的麻雀吧。我半坐起来,趴在窗口上看,天气阴沉,也看不见什么,柳枝倒是有点儿发青了。
看来春天真的来了。
我无意识地将手指放在窗纱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她的眉梢眼角,有点儿微微上扬,就像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弧形的唇,狐狸一样。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大早,想着她,觉得很开心。
外面好像有小小的骚动,我想会惊动延庆殿的人一定是母后。所以我躺下继续睡,假装自己没有醒来。
母后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说:“小的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轻声止住他,说,“那就让他再睡会吧。”
我偷偷把眼开一点儿缝看她,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来,交给伯方,低声说:“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然后回头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颤动,因为她皱了下眉头,然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起床后,我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请安,她却好像今早没有看见过那双满沾雪泥的靴子,温声问了我功课的事,直到最后我告辞的时候,她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宫门口的守卫换了?”
我低头,不敢说话。